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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炼:山行入海

2020-02-01 21:51:04 段炼 

  一     徒步山行

  我用“徒步山行”来翻译英文动词hike和名词hiking,既因为这词有前行和上升二义,又因为我过去迷恋这项运动,知道这是登山远行,而不像英汉字典里的“远足”那样逍遥,更不像“徒步旅行”那样与山无关。

  五年前我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北亚当斯(North Adams),那是阿巴拉阡山脉群峰间的一个小镇。每天早上打开卧室的窗户,眼光越过窗下的山涧,便看见横在眼前的山峰。其中一座叫灰锁峰(Mont Greylock),那是小说家麦尔维尔和霍桑把酒论剑的地方,也是散文家梭罗登高远望的地方,还是女作家沃顿和女诗人狄金生流连忘返的地方,我称之为美国文学的圣峰。每到秋季,山坡上层林尽染,深红浅橙,光影斑驳,而冬天大雪封山,满山遍野是玲珑剔透的树挂,银装素裹的山林,色调深浅有致,恰似一幅黑白摄影或中国水墨。

  当年与大自然如此亲近的经历,让我至今回味。

  记得有次驱车上山,在灰锁峰顶的登山服务室,我看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游记《独行阿巴拉阡山:一个城市少女从缅因州到卡斯贝的旅程》(Alone in the Appalachians)。作者是加拿大蒙特利尔《英文日报》的专栏作家莫妮克·蒂克斯特拉(Monique Dykstra),2001年温哥华出版。我翻开书看了看,喜欢里面的摄影,但没买那本书,因为徒步山行是我二十多年前在中国时的最爱,后来到了北美,我的山行就不再是徒步而改为驾车了。

  上个周末与一对画家夫妇驾车出游,我们从蒙特利尔启程,沿卡斯贝半岛海岸线环行两千多公里,到阿巴拉阡山脉最北端的大山入海处赏秋。此行虽非徒步,但多次横过阿巴拉阡小道,于是便后悔当年没有认真读一读莫妮克记述徒步山行的书。回到蒙特利尔后立刻去书店买了一本,读毕,爱不释手,作者文字所引起的共鸣,让我顿呼相见恨晚。

  尽管我在阿巴拉阡山区的纽约州和马萨诸塞州先后住了四年,几乎游遍了这个地区的城市乡村和山林湖泊,自以为了解当地的人文地理和历史沿革,但读了莫妮克的书,才知道自己的知识都是些从车窗旁一晃而过的浮光掠影,看来非得弃车徒步才好。其实,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常常在夏秋两季见到徒步山行的旅人,英文称hikers,他们身背沉重的行囊,双手各拄一枝滑雪杆似的行杖,脚蹬旅行鞋,全副专业行头,沿着著名的“阿巴拉阡小道”(Appalachian Trail)一路走到北亚当斯。

  阿巴拉阡山脉是北美第二大山脉,与大西洋海岸平行,纵贯美国和加拿大东部。据莫妮克所述,这条徒步山行的小道南起美国佐治亚州的猎犬山(Springer Mountain),在阿巴拉阡山脉的脊梁上蜿蜒起伏,沿着东海岸北上,穿越崇山峻岭和莽林深谷,最后到东北部缅因州的卡塔丁山(Mount Katahdin)结束,全程三千五百多公里。美国东部是新大陆最早开发的地区,工业、商业、文化都很发达。正是在这发达的环境中,那些热爱自然的人,才发起了保护阿巴拉阡自然生态的活动。他们将各地山路连为一线,沟通了这条徒步山行的小道,成立了民间组织“阿巴拉阡小道会”,标榜“无工业活动”的自然主义宗旨,拒绝现代文明对大山的入侵。

  虽然徒步山行的小道在缅因州结束,但阿巴拉阡山的地理结构却继续向北延伸,进入加拿大东部地区,最后在魁北克省的卡斯贝半岛自然保护区(Gaspésie National Park)没入大西洋,此地因而称“大地的尽头”(Land’s End),相当于中文里的“海角天涯”。莫妮克在书中提问:为什么阿巴拉阡徒步山行的小道不能从美国贯通到加拿大?她没有回答,只暗示说,要说服不同国家的人接受关于自然的同一观点并不容易。不过,由于徒步山行组织的长期努力,在莫尼克的书出版之后五年,加拿大境内的小道终于在2006年与美国贯通,徒步山行者能够从缅因州继续向北,在加拿大境内再跋涉一千多公里,直到卡斯贝半岛顶端的海岸,是为莫尼克当年走过的路。这条跨国的山行小道,遂称“阿巴拉阡国际小道”(International Appalachian Trail)。

  二     另一种游记

  莫妮克的书是一部客观的纪实性游记,但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作者的主观色彩和灵性。若借用语法术语来讲,这本游记着墨于徒步山行的主语和谓语,即旅行者和旅行,而不仅仅是宾语,即旅行的所到之处。

  也许这种写法是西方人的传统。马可波罗游记以一个富商子弟的眼睛向东看,纪录作者旅途中的目睹耳闻、道听途说,他在这当中添加了很多主观成分,甚至连自己没去过的地方也写得绘声绘色。在通讯和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这种主观游记是猎奇者的增广贤文,添油加醋的奇闻异事不可避免。不管怎么说,那时候的游记,的确增进了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加强了不同人群间的了解,对知识的积累也大有贡献。

  相对而言,中国古人的游记至少在字面上要客观一些,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以景物描写见长,类似于徒步山行的宾语。再如徐霞客游记,其客观描摹和记述,更是这位地理学家兼博物学家的主旨。这种客观的游记,对知识的传播和观点的交流,对丰富读者的见识,也大有裨益,正所谓殊途同归。

  马可波罗和徐霞客的时代早就结束了,当游记进入20世纪,其写法已悄然而变,在对景物的描摹中,记行、抒情、思考三位一体,渐渐成为游记的一种写作模式。到20世纪末,余秋雨的散文更进一步,借旅行观光而挖掘历史、反思文化。无论写作界和读书界对他有何种褒贬,他的文字都因历史文化的蕴涵而超越了单纯的游记。

  时光流转到21世纪,游记的功能也有所变,分化出文学性游记和实用性游记两大类。前者用文学笔法,主观而感性地记叙旅程经历,并以想象、抒情和议论来点缀、烘托或渲染。后者客观而平实地记叙旅程经历,没有花里胡哨的语言装饰,但有技术上的实用性和参考价值。实际上,徐霞客的游记早就被当作文学作品来阅读了,中小学语文课本早就以之为作文范本。但是,由于文学性游记的作者不时抒发矫揉造作的滥情,务实的读者便只好转向实用游记,以获取出行指南和旅游经验。

  如今是全民出游的时代,人们不必借文学性游记以神游,而需要交通图和旅行指南。人们也不必再用他人眼光看世界,而可以亲身前往。的确,出游之乐,远非阅读游记所能比。如今也是网络时代,游记的作者不再是见多识广的象征,人人都可以在互联网上读帖发帖,交流自己千奇百怪的旅行见闻和经历。如今还是读图时代,人们宁可多欣赏旅游照片,而不愿多阅读旅游文字,尤其不愿读那些无病呻吟的文字。二十多年前的傻瓜相机,将摄影的专职交给了普通人,十多年前的数码相机,则使摄影不再昂贵,出行者不会因经济能力而望景兴叹。到现在,铺天盖地的图像,似乎要取文字而代之。如今更是一个匆忙而浮躁的时代,有多少闲人还能安静地坐下来,悉心品尝文字的韵味?

  但是,游记作者们仍不愿放弃自己的写作,有些人在文学性和实用性之间探寻新出路。如果是为出行做准备,我读旅游手册,若是消闲,我就读这种“之间”的文字,例如报纸周末版的旅游专栏。这个星期六的蒙特利尔《英文日报》刊登了一篇塞浦路斯游记,一开头就写这个地中海岛国以古希腊美神阿弗洛狄特(古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而闻名,并以美神诞生于该岛之海浪中的神话故事来点明塞浦路斯的迷人处:美、爱、性、力量。待读者上了钩,作者便笔锋一转,讲该国沿海度假胜地的服务设施如何如何好,都是些一流的酒店和饮食之类,并由面至点,具体写了一次深秋海泳和享用海鲜的细节。然后作者以亲身游历而将古代神话和当地历史揉和起来,说自己终于迷失在这性感的海岛天堂里。

  就写作技巧而言,这篇游记并无特别的高明处,但它是实用的旅行指南,又有作者亲历的故事细节。大概我是个不合时宜的游记读者,喜欢阅读类似的文字,喜欢沉迷在历史神话所展现的人间风景和行云流水般自然畅快的语言中。

  三     秋林海滨,人生驻足的季节

  当然,我自己也写游记,但不是通常的写法,而是另有所谋。

  阿巴拉阡国际小道在卡斯贝半岛临海而止。上个周末的半岛环行,我与画家轮流驾车,画家开车时,我得以观赏窗外景色,抓拍风景,并构思此行的游记。车窗外是田园牧场、山坡秋林、湖畔苇丛、海浪长空。美景一一闪过,许多都来不及抓拍。虽然中途不时停车拍照,但错过的远多于拍到的。车向着“大地的尽头”前行,左侧是橙红色的山林和黄绿色的草坡,右侧是涨潮时深蓝色的大海和红色的海岸崖壁上蒸腾起的白色水雾,并有海藻味飘来。我对画家夫妇说,我正在大脑的屏幕上构思此行的游记,着力于行文的时空结构。

  是的,我喜欢把玩写作的结构。既然不打算写一篇通常的游记,那么记述行程和描摹风景便只是我为文的虚置构架,而书写的实际内容,却是我关于写作、关于绘画、关于摄影的话题。我这样设想:以山林海滨之行为线索,将这三个话题统合起来,其间以略写的观景行程来轮番切割,使这些话题能像潮涨潮落般一张一弛,从而表述自然之道乃艺术之道的主题。

  关于写作的话题,就是本文前面对游记的思考。关于绘画,我打算写大半个世纪前加拿大著名的“七人画派”。这派画家的作品,捕捉到了北方山林和海滨风景的灵魂。在这个话题下,我还打算将西方艺术同中国艺术作一比照,但又恐过于繁杂,只能一笔带过,使文章丰富而不琐碎,散漫却又集中。

  关于摄影,我注重形式,只要被摄对象有意思,剩下的就是构图和用光的形式问题了。因为学过绘画,摄影的形式对我不难,但我相信自己的水平正处在一个门坎下,如果能够向上一跃,翻过这门坎,摄影的层次自会上升,否则只能拍一些明信片水平的作品。横在我面前的这道门坎,并非形式难题,而是专业设备和专业精神。然而,摄影之于我,仅是休闲娱乐,我从不购置奢侈的专业设备,仅在二十年前买了一个有变焦镜头的手动相机,用了整整十五年,后来在德国柏林挤公交车时摔坏了。现在用的是一只大众化的便携式数码相机,并不专业,唯广角镜和长焦镜的伸缩让我满意。至于专业精神,我一点也谈不上,只喜欢拍摄即兴快照,而不会风餐露宿去苦等日出日落的美妙瞬间,更不会为了某个镜头而不辞劳苦专程远行,去受冻挨饿。一句话,我只是个摄影爱好者,连发烧友也算不上。

  正漫想间,无限远的蓝色海平面上出现了一个小白点,在深邃的空间里反射着夕阳的余辉。定睛细看,那是一条远洋巨轮。我拿出相机,用长焦镜对准。取景框中的前景是海岸礁石一角,中景是平静而深沉的宽阔海面,背景是浓云晚霞。那远方的小小巨轮,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天际线上,宁静至极,有一两拨千斤之势。画面的构图与光线俱佳,设色与气氛皆美。我自忖,这是一幅何等漂亮的摄影,同时我也很清醒,这是一张何等俗气的明信片,只不过给人双目以视觉愉悦罢了。人们常说大俗即大雅,可是,雅乃刻意的人为之作,难道大雅就不会大俗?

  我们的车沿着海岸线继续前行,我的观察和思考也在继续。离岸不远的几乎所有礁石上,总竖有简易的十字架,沿岸的小渔村则以教堂为社区中心。放眼望去,海边银白色的教堂尖塔在低矮的云层下熠熠闪光,既与灯塔相映,又反衬出落霞的黯淡。渔村背后的山林也一片幽暗,透出生命哲学的神秘意味。我想,渔民出海远行,最关心的或许不只是捕鱼的收获,而且更有命运与归航。礁石上的十字架,海边渔村的教堂,莫不像灯塔那样,是引导渔民的一种心灵慰籍。

  涨潮时的排排大浪拍打着海岸的礁石,潮水的节奏,提示了游记的题目。我对画家说,我将要写的游记,叫做《秋林海滨,人生驻足的季节》。画家很敏锐,说这题目的时空和语法关系有点诡异,要么是逻辑混乱,要么是暗藏玄机。

  我不知道,我只是被这题目诱惑了。对我来说,阿巴拉阡的海滨山林之行,是以赏秋来逃避现实的烦扰,以摄影来忘却大都市生活的内心荒寂,这与我对艺术的迷恋异曲同工,恰似出海的渔民寻求慰籍。不用说,下次出行,我会弃车徒步。走向自然是一种心理治疗,而此行也使我有机会反省自己的写作。就如这篇文章,便是文体的尝试,我力图将书评、艺谈与游记化而为一,故布局章法、行文运笔,皆追求山行入海那般,起于自然,归于自然。

  得矣失矣、是耶非耶,还请读者批评。

  二OO八年十月,蒙特利尔

(责任编辑:张桂森[已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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