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讲堂3985期】对话:普遍与特殊——何为亚洲性
2018-05-24 08:39:44 樊玮
主讲人介绍:
酒井直树:美国康奈尔大学亚洲研究学科讲席教授。他曾在比较文学、思想史、翻译研究、种族主义与民族主义研究以及文本性历史等领域发表著作。先后出版:《翻译与主体性》(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97年)、《过去的声音》(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91年)、《作为语言和民族的日语的死产》(Shinyô-sha, 1995年)、《美式和平的结束和蛰居族的民族主义》(株式会社岩波书店,2017年);他也参与编辑了多卷丛书,其中包括:与桑德罗·马泽德联合编辑《翻译》专刊:《翻译的政治》(2014年)、《翻译、生物政治、殖民的差异》卷4、与苏哲安联合编辑《痕迹——多语种文化理论与翻译系列》(香港大学出版社,2006年)、与柳玄珠联合编辑《跨太平洋的幻想》(世界科学、2012年)。酒井直树同时担任“痕迹”项目的创始编辑,该项目是韩语、汉语、英语、西班牙语及日语的多语种系列。
酒井直树
孙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日本东京都立大学法学部政治学博士。主要著作有:《主体弥散的空间》、《竹内好的悖论》、《文学的位置》、《我们为什么要谈东亚》、《亚洲意味着什么》、《求错集》。多年来从事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致力于推动东亚地区知识分子的深度对话,曾于九十年代与沟口雄三先生一同推动“中日知识分子对话”。
孙歌
导语:
酒井直树教授与孙歌教授这两位长期致力于研究与表述亚洲问题的学者将就近期他们在该领域的思考分别发表主题演讲,并在演讲之后结合亚洲近代以来的历史进程展开对话,针对目前的国际关系格局以及迅速推进中的亚洲一体化的新现实,探讨今天该如何认识亚洲这个范畴,以及亚洲这个范畴在进入我们的历史,重新审视那些在既定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关系中所被忽略的问题时所具有的超越性视角。
主题:普遍与特殊:何为亚洲性
第五部分:普遍与特殊——何为亚洲性
孙歌:我觉得第一个话题,能不能请他先谈一谈,刚才他没有谈完的关于胡塞尔对于理论的问题,对于纳粹在那个时候那样的一个支配环境的反抗的问题,这个究竟他是怎么思考的,我相信他还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说。
酒井:刚才提到的几点就是关于不在欧洲中心主义的根据,第一点就是刚才在演讲当中提出了,胡塞尔在他的理论生涯最后的阶段是非常强调回归历史的本源,很强调欧洲理论或者是欧洲精神的起源问题。说到起源当然就是希腊的传统,因为在他的看法里面,是欧洲整个哲学或者是理论传统最初建立起来,就是建立在希腊文明的基础之上,我要强调这一点。
刚才提到的我有一本很小的书,叫《几何学的起源》,在这个书里面大概就是这个问题有非常明确的强调,但是佛罗里达也是从这个书里面得到了很多的启发,最后他的《批判欧洲中心主义》的这个思想可能是在胡塞尔这本书,他最初把这本书翻译到了法语权,这个书对德里达的影响也很大。
第二点,我觉得胡塞尔最大的错误就是认为欧洲的起源在古希腊,但是我觉得欧洲其实不像胡塞尔想的那样,从古代就一直存在的一个东西,认为欧洲的起源在于希腊,或者是从古就一直存在的想法,刚才提到的批判的非常形而上的一个抽象的理论构想,其实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欧洲,或者是我们认为的欧洲实际是从16世纪开始才存在的,因为在16世纪人欧洲在人类史上第一次建立起来了所谓的国际社会。
“失调的和谐”展览海报
在国际世界或者是国际社会,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开始存在,这个国际社会的意思就比方说中国的王朝跟周围的那些邦国,其他周边的这些小地区,或者是其他民族之间的这种关系,以及中世纪有一个统一的教会,在这个意识形态上也好,政治上管理不同的也不是国家,就是不同地区,不一样的是在16世纪的时候,这种有一点类似帝国秩序在欧洲崩塌了,当然很重要的一个契机就是当时的宗教改革,之后欧洲就开始出现了很多我们现在意义上理解的民族国家,这些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开始成为国际社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
所以实际上欧洲跟希腊跟罗马,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16世纪的时候,很多欧洲的知识分子,什么拉丁语或者是古希腊语都是从阿拉伯世界的文献资料里面开始学的,因为中世纪有一段所谓的蒙昧时期的这些东西都断过一次,还要借到阿拉伯世界来找回当时的一些资源才行。
所以我觉得欧洲跟殖民主义在以前的著作当中,也一直强调的是欧洲概念跟殖民主义的扩张,或者是殖民主义历史是非常紧密相关的,正因为当时比如说欧洲发现大航海时代的时候,正因为有了美洲或者是非洲,欧洲才得以认识到自己是欧洲,这一点在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竹内好的书里面他也反复强调过,就是为了欧洲存在,亚洲是绝对必要的。
但是亚洲这个概念本身对于本来的亚洲人来说可能不是问题,比方说在西方殖民势力进入亚洲之前,17世纪的越南人,可能你问他们自己对亚洲有没有任何概念,可能完全没有,包括那个时候的南方中国的这些少数民族,他们可能知道自己是清王朝的臣民,但是对于亚洲肯定就是根本没有概念,只有到了19世纪,这些地区被殖民国家征服了之后,亚洲才开始作为一个概念、作为一个问题获得了某种类似实体性的存在。
我记得竹内好的观点说,竹内好当时用的不是亚洲这个词,是东洋,竹内好提出东阳这个概念建立起来,就是因为有西洋才有作为对立概念建立起来的,所以如果要认识东洋或者是认识亚洲,必须要借助西洋或者是西方,关于东洋的知识也不在东洋自己这儿,而是在西方那儿,他觉得所有的关于亚洲的同仁的起点,就必须是对这个结构的一种自我意识,然后意识到这个结构,意识到每一次你在试图复活原的这个概念,或者是重新把它拿出来谈的时候,你总是会受到这一个结构的框定,或者是限制,你要以此为起点来谈问题。
软盘杂志《日本今日艺术》展示现场
然后他接着又讲他觉得胡塞尔的第三个错误或者是他的一个误解,就是认为西方的历史从希腊开始,实际上所谓西方对自己历史的认识,或者是整个历史线索的建立,最终完成其实很晚,是在18世纪,只有当欧洲国家或者是西方这些国家在全世界建立起了主导性的位置,他们能够征服世界的大部分地方之后,才开始对自身的历史有一个连贯的认识或者是建构,他觉得对于这一点来说,很多欧洲的知识分子,像海德格尔、阿尔斯密特这种脑子比较好的知识分子都知道,他们知道这个东西其实是一种建构,形而上的建构,但是对于他们知识构成来说,这是绝对必要的,所以他们坚持还是沿着这条线索发展成各种理论也好。
但是胡塞尔就在于比他们要天真很多,胡塞尔可能自己根本对这个问题没有意识,他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真的相信这个东西,所以如果他觉得这个形而上学的批判是绝对必要的,如果要我们的讨论要依靠中国、亚洲、西方这些文明概念的话,就永远摆脱不了这种形而上学结构的限制,在这个意义上对形而上学进行批判,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任务或者是事情。
2014年关于胡塞尔批判视觉政治或者是现实政治层面上的,他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美国现在在学术界获得了现在这个大选择的可能,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所有的学院还是学术机构的理想,还是欧洲型的榜样是欧洲的不是美国,现在为什么美国取代欧洲获得了霸权式的地位,就是在学术或者是知识生产上有这么一个主导性的地位,他觉得主要还是美国60年代之后创造了一种新的学科范式,或者是新的机制吧。或者是他们开始,外国学生到美国的大学里面进修,并且为这些外国学生提供了大量慷慨的资助,那是以前,然后他提到硅谷,比方说现在大家去硅谷的话,很多IT专家其实对于国家、国籍、民族,或者是从哪儿来的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兴趣也不看重,他们只看重谁是最有才能最聪明的程序师或者是工程师,在那种地方国籍或者是民族身份、种族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才干,或者是你没有这个本事。
60年代的时候,知识生产上的霸权发生了一个转移,就是从欧洲转到了美国,现在他觉得我们应该问一个问题,在中国如果由于资本主义的发展,知识中心会发生再度的转移的话,中国现在有没有可能再创造一种新的学科范式,或者是机构学院的模式,把全世界这些有才干的人全部都吸引到中国来,他觉得我们前面一直讨论的欧洲中心主义在今天,终于不能再运转下去了,这要感谢资本主义。
展览现场(日本部分文献及视频资料展示)
然后欧洲的知识分子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下个要问的问题,就是在中国有没有可能接替美国,在知识生产上成为下一个中心,或者是获得下一个主导性的国家,当然如果要发生转变的话,重要的问题就是中国有没有可能创造像刚才说的那种新的不同的,以往不同的学院体制也好,学术机制也好,吸引全世界过来,这是更重要的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欧洲文明、亚洲文明、非洲文明都没有那么重要,我们现在已经发展到一个阶段,文明的问题可能不太重要了,我不知道这个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至少我们的现实是这样的。
孙歌:球踢给我了。我觉得回答酒井教授的这个问题有点儿难,因为我不是决策者,不但不是政治决策者,也不是学术决策者,我们的大学体制我想诸位都有所了解,这样的体制创造出一个取代美国大学体制的新体制来,我们姑且善意的期待吧。
但是对我来说,可能这个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中国真的想要取代美国,那会是一种对人类来说的理想状态吗,这是我重新讨论普遍性问题的现实动力,因为很多中国人被压抑的太久了,大家说好不容易我们好像看到一点翻身的希望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努力的让全世界都讲中文,确实是旅游者在一定程度上让全世界的买卖人做到这一点了,但是作为文化作为思想,我觉得这样的想法是有问题的,不是有没有可能实现,因为人类永远是多样化的,你不能用一种特殊性像吹气球一样,把它吹大了以后去覆盖全人类,那样的事情在历史上发生过,结局就是两次世界大战。
今天其实冷战还没有真正结束,局部地区像中东地区现在还有热战,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样的人类生活的途径才是好的,我们做不了决定,但是我们可以想,我们可以说,至少我想现实当中没那么多样化,言论可以多样化,想象可以多样化,如果我们没有自由的想象能力,就算现实给了我们自由,我们也不会去用,因为你生来就不懂得什么叫自由。
酒井教授一直在解构,我一直在建构,我想聪明的你们都听出来了,但是聪明的你们大概不会认为我们两个是对立的,为什么?因为批判永远伴随着解构和建构两个方面,而我有一个比胡塞尔还要幼稚的美好的想象,就是也许对于欧美的知识分子来说,因为他们的那个牢固的前提,那个框架束缚了太多的理解人类的理解力,而且他们的历史资源又被整合为一个单一的文化体,乃至于政治体,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批判,就是解构。
今天我们已经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具体的演示在这儿了,但是对于生活在亚洲地区的知识分子来说,我认为解构当然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尤其是解构我们自身,而不是去解构西方,当然你说解构西方我不反对,但是我们解构自身及解构中国的大学教育,解构我们认识论的贫乏和单一,这可能是更关键的课题。
展览作品 苏育贤,沙哟娜拉.再见,纸上绘画,37.5 X 26.0厘米,2017年
问题在于解构完了干什么,如果解构之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实我们没有取得应该有的成果,因为我们无所依循,还会回到刚才酒井教授讲的那个原初状态,那就回到新一轮的西方中心论,只不过霸主换成中国,如果我们现在不进行更健康的建构,虽然有点儿难,因为西方理论不配合,但是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和西方不管任何地域有识之士一起联合起来,我们建构另外一种联系。
而这个普遍性,就是我们对和谐这个关键词的一个新的诠释,这次展览我觉得题目非常有趣,叫失调的和谐。这里边的关键词是和谐,和谐是我们的目标,和谐是我们的预设,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什么是和谐,我们想到的和谐大概是英语里边的那个,就是哈默里,就是叫做交响曲当中那样的一个相互合作的旋律,其实现实中永远不会出现那样的和谐,所以酒井教授刚才说胡塞尔不够聪明,其实我们认为现实当中有那样的和谐是可以的。
但是我们必须知道现实当中还有另外一种更真实的和谐,大家看看朝鲜半岛,朝鲜半岛正在建立一个在白热化之前就停住的和谐状态,南北韩的政治家和老百姓比我们更懂得什么叫和谐,那就是和谐,充满火药味,充满紧张,但是在白热化程度之前,他能够自我控制到某一个程度,中国的政治状态难道不是这样吗?世界的政治格局一进一退的那样一个格局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这样去理解,那么确实所有的预设我们都得重新去想,当然关于和谐的这个说法可能有一点跑题,因为本来我们要讨论的是亚洲。
亚洲这个范畴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是大概整个地球划分的几大洲的区域里边构成最复杂,因此也不可能被整合为一的区域,比如说非洲一体化和拉丁美洲一体化这样的进程都在推进,但是亚洲一体化是很难实现的,如果我们把它仅仅作为一个实践的问题搁置在那儿,我觉得太浪费了,因为这意味着一种新的认识论,有可能从这一块土地和他的历史当中产生,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视角去看世界,这不是我们批判欧洲中心主义就能够完成的任务,因此在批判的同时我们还需要建设,而建设要有资源,这个资源我认为恰恰来自于亚洲的非整合性。
再加上它还有一个和欧洲更紧密的地区就是地中海,地中海地区虽然是最早被命名为小亚西亚的,就是东边的这一部分被命名为小亚西亚,但其实它的认同是一个地中海文化的认同,它还有个泛希腊化时代。
展览现场 张纹瑄作品
那么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亚洲的无法整合和它的开放性就变成了我们讨论的起点,这个就我们的学术训练、思维训练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所以大家如果浪费了这个资源的话,我觉得那也许我们最后变成只有一种方式去看地球、去看世界,这是我讨论亚洲甚至去讨论亚洲原理的最根本的动力。当然,我再重复一遍,我不认为亚洲只有亚洲人才能讨论,但是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是,最关心亚洲的确实是亚洲里边的一部分亚洲人。
酒井:对于我们唯一不要忘记亚洲,因为它是多层面上的一个概念,甚至可以说它是被过渡指定的,有很多不同的语境,在不同的语境下,它可以被赋予不同的含义,以不同的面貌,赞成它也好,批判它也好,根据语境的变化,它的意义或者是它背后指射的也会不断地发生变化,提醒大家不要忘了这一点。
同时,对理论这个概念进行批判的时候,没有时间对理论这个概念本身做太多很全面的界定,但是我想强调的一个就是对理论的批判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一层含义,在于他所谓的对理论的批判,其实是跟权力关系或者是跟权力密切相关的,这里的权力当然就是权力结构,是指人类社会结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那种组织方式,在我提到胡塞尔这种组织案例的时候,之所以要强调这个案例里面,跟我们现在就是当时或者是现在的这种种族主义密不可分的事实本身,也就是基于刚才提到的对于权力关系或者是权力结构的关注上,一定不能忽视这几点。
另外就是如果你把亚洲这个概念放到其他的语境下,比方说刚才讲的欧洲30年代的语境和其他的语境对比起来,亚洲被赋予的内容可能又会发生变化,比方说它也可以指所谓的有明确疆域限定的主权国家的缺失这么一个,也能指这样的一个状态,所以我们在讨论亚洲的时候,首先必须要理解它在不同的语境下,可以有的不同的面向,同时理解在每一次的讨论里,它跟什么样的权力关系是连接在一起的,如果忽视了这一点的话,可能讨论就会变得有方向了。
然后权力也是指强力,就是我强迫你去做一个什么事情,靠暴力去强制你干你不愿意干的事情,有的时候可能是会指某一种关系,或者是你遵循社会常规,或者是大家的共识,也可以是一种关系的体现方式之一,比如说你亲人在社会大氛围下被鼓励或者是要求努力工作,贡献自己的小力量成为齿轮,这也可以是一种权力关系的体现。
(责任编辑:樊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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