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吉友:何焯书学刍议
2018-06-22 21:19:01 郑吉友
一、何焯生平事略
清代,整理研究古籍蔚然成风,考据学盛极一时。乾嘉学者广搜材料,从历史、地理、典章制度、文学等方面对大量古代书籍进行了深入的考证,严格的勘定,使校勘成就达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校勘学达于鼎盛,名家辈出,清代的古籍整理工作,造就了一大批校勘学家,在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后附的《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列校勘名家者就有三十余人,而何焯列于校勘学家之首,由此可以看出,何焯在清代的校勘学界,是“开风气之先”的学者,并在校勘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何氏亦善书法,精妙尤为时所传之,与人尺牍,人皆藏 以为荣。于书学,时人以为可与晋唐书家相媲美,与笪重光、姜宸英、汪士 并称为“康熙四大家”。
何焯,初字润千,因哭母更字屺瞻,晚号茶仙,别署无勇、义门、憩闲老人、香案小吏,学者称义门先生,江苏长洲人。苏州自明以来,为藏书家集中之地,从而促进了校雠事业,涌现出不少专家,何焯便是其中之一。何氏生于顺治十八年(1661),卒于康熙六十一年六月九日(1722),享年六十二岁。由于他的先人曾在元元统年间“以义行旌门”,何焯就以“义门”为其书塾的名号,因此学者又称义门先生。何焯学问渊博,敦气节,善持论,精通经史百家之学,长于考订,其所著惟《困学纪闻笺》二十卷行世,宋王应麟《困学纪闻》为清代考据学先导,不仅对历代正史在材料、年代等方面的失实有所考证,并且对史书的体例、注释等广加辨析。故清儒甚重之。阎百诗、何义门、全谢山皆为作注。
二、何焯书法风格及其书学源流
何焯喜临摹晋、唐法帖,所作真、行书,并入能品,时人以为可与晋唐书法家媲美,与笪重光、姜宸英、汪士 并称为“康熙四大家”。
1.楷书师法欧、柳、褚、虞:“汪文升、何屺瞻小变其体,汪则出入虞,何则别宗《玄秘》……余书与时人相较严整不如何屺瞻”①,王文治亦云近时善学欧书者惟何义门先生。但又指出蝇头书至妙,才过经寸,即未免痴冻蝇。《吴郡名贤图传》亦评价何焯“书法出入欧褚”。何焯书法与时人书家风格不同,时人大抵源于董其昌,而何氏书风与文明书风接近。
2.书学文征明、钱谦益:“自明清之际,大抵渊源出于文征明,董其昌两家,焯及澍则于文氏为近。”②何焯书法与时人书家不同,时人大抵源于董其昌,而何氏书风与文征明书风接近。“翁覃溪尝谓国朝人之善学钱牧斋书者,惟何义门编修焯。”③,翁方纲曾谓何氏善学钱谦益书也。
3.师从“三近”即释正诣:何焯九岁从三近法师学大字。王欣夫先生根据叶氏《缘督庐日记》载,所藏“南漪散人书册”中有此印章,又据他的好友,《龚自珍全集》的整理者工佩琤所藏韩崇《宝铁斋书画记》的稿本中,有“正诣”跋的《毛颖传》书轴,知“正诣”精于书法。再据《同治苏州府志》所载《黄子云传》:“子云兼精书法,与释正诣埒,为世所重。”④考得“正诣”为清初方士,从张霞房《红兰逸乘》证明其为何焯之师,且喜藏书,知“正诣”就是何焯之师“就堂”。再从这一角度,追寻朱彝尊、黄荛圃等人书跋,考证就堂事迹,知其喜好手抄古书,在“康雍”时,颇负盛名,为何义门之师,朱彝尊之友。
4.《清稗类钞》有:“义门少受学于邵僧弥:僧弥出自牧斋,其书法精妙,则得之冯定远父子。”⑤然据史料考证邵弥(僧弥)是“画中九友”之一,工画山水,亦善诗文书法。徐珂所言有误是因邵弥生卒年不详造成的。吴伟业《梅村集》中所撰墓志铭,亦未道及。徐邦达先生曾见故宫博物院收藏设色山水小卷中后有杜诏先、文从简、顾梦游、吴栻、杨补、王节、方夏、金俊明诸家题跋,其中文、顾、吴、杨、方五跋均提及有关邵氏逝世之事,据此徐氏推知邵氏卒于明崇祯十五年壬午。而何焯生于清世祖顺治十八年,可见徐珂《清稗类钞》与全祖望《鲒埼亭集》之记载有误。
三、《义门题跋》书学思想释义
1.书宗魏晋。书法至魏晋,书体演进基本结束,中国书法自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魏晋书法,清新古雅,不激不励,历来为后世学者所推崇。二王书法可谓是时代之结晶,羲之灵和,献之神骏,书法造诣各有千秋。唐太宗即位,独尊羲之书法,称其“尽善尽美”,合乎儒家“中庸”之道,确立王书大统,带动了书法审美的整体回归。唐李嗣真《书后品》亦云:“右军正体如阴阳四时,寒暑调畅,岩廊宏敞,簪裾肃穆……可谓书之圣也。”⑥丛先生探其原由有三:首先,王书草行兼善,承前启后,其地位已史有公论;其次,字得中和之美,兼具实用与艺术的楷模意义,具有使用广泛之社会需求;最后,王氏为江左风流名士,人书俱为上品⑦。何焯之书法取向亦追魏晋人之韵趣。
何焯书宗魏晋,《李白五言诗》:“自恨俗笔,无晋人韵也。”他平日喜临晋唐法帖就是心慕手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颜真卿亦合右军父子笔法,用笔最与晋近,何跋《旧本颜鲁公多宝塔》:“鲁公用笔最与晋近,结字别耳。此碑能专精学之,得其神,便足为二王继。”对颜鲁公用笔合晋法,故人多有持论。宋黄庭坚《山谷题跋》:“鲁公书独得右军父子超逸绝尘处。”“颜鲁公书虽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军父子笔法。”⑧何焯对颜真卿的推崇不仅表现在鲁公笔法、笔势上所体现的魏晋风度。在书体风格上,主张善于变化出新,和而不同,古化为我。何跋云:“颜出于褚而仍还匀整,不可谓之不善变也。”颜真卿楷书早期自褚遂良而来,前人已有所论,并无新意。在体制上,颜真卿楷书后期之发展更表现在丰碑巨制粗壮经久。
可见,颜氏对自身前期书风概括为“前书点画稍细”,系为确论。何跋云:“况丰碑与小字不同,上下左右必如造凌云台,然称平众木使轻重无锱铢偏负乃成章法耳。……岂容举此一碑为颜公早年书。”何焯所跋固然有其道理,认为颜真卿楷书存在前后期之变化,亦因其眼界有限,未能看到较早之作品。
2.尊碑卑唐。何焯于清初之际,对唐以前书法风格的发展演变脉络重新进行疏理和阐述,提出书法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书派问题,为碑学理论的进一步构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综理南北书家,提出南北书法皆祖述钟繇、卫瓘,而南派自二王以下,形成江左风流,其长在帖;北派自崔卢以下,承续中原古法,其长在碑,碑学理论已具雏形。包世臣承阮元之说,认为北朝书法直接汉魏、导源分篆,将北碑视为楷行之本,使碑学理论进一步具体和完整。钱泳《书学•书法分南北宗》赞述阮氏观点。何跋:“褚公此碑参合南北兼有篆隶,然颇伤于杂,欲趁姿媚反乖自然于钟王之外,横鹜别驱。”何焯以褚遂良书法原本出发,认为褚书参合南北,兼有篆隶。“褚书精美温雅,备具南风,而转折顿挫,夸饰棱角,则出北派,其波势磔法,风韵窈窕,号曰‘美女书’……开元楷法积成棱角之弊,也以为始。”{9}褚遂良志学之年,天下一统,南北书凤融和,其早年书法如《伊阙佛龛碑》等楷书,多袭齐、周遗续。北碑往往存有隶书遗意,何焯把褚遂良由北碑之中继承下来微存的隶意,硬说成是篆隶笔法。其根源则来源于清代中前期在金石学带动下的有关篆隶书体及篆隶书体与其他书体关系的反思。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之际,碑学和碑派书法早已深入人心。增广包世臣而兼取阮说,特辟《尊碑》《卑唐》,评论魏碑渊源,康氏确实从中发现了北碑的内在美质,令人信服地证明了碑学的意义。体现了“尊碑”、“卑唐”的思想心理,确立了崇碑贬帖,尊碑卑唐的典型。“唐人解讲结构,自贤于宋明,然以古为师,以魏晋绳之,则卑唐已甚,若从唐入手,则终身浅薄,无复有窥见古人之日。”{10}何焯言《崔敬邕墓志》在唐楷之上,实开阮元“倡碑”、康有为“卑唐”之先河。
3.维护大统。何焯之书学欲维护书法正统,厚古而薄今,而于元明书家颇有微词。正如《山谷论书》云:“右军笔法如孟子道性善,庄周谈自然”,“余尝以右军父子草书比之文章:右军似左氏,大令似庄周。由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11}张怀瓘《书断•中》云:“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真行之书,虽于大令亦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润色寡于虞世南。……伤于清雅之致。”{12}君子藏器,温润而不失威严,即是“德”,为中国书法增加思想性,既增加非艺术标准,应该指出的是中国文化艺术精神中“思想性”是第一位的。何焯喻虞永兴为儒家之颜子,喻李邕为儒家之孟子,喻褚河南为道家之庄周。既为书法增加了思想性,其书学源流即从此而来。儒道思想是中国文化的传统思想,将书家在书统上的地位与颜子、孟子、庄周在文化传统上的地位相媲美,可见何焯欲维护正统之书学思想与文化艺术精神。
何氏书宗魏晋维护书法正统,厚古而薄今,于胜国书家均有不足之意。《祝京兆书述跋》:“用笔浑厚圆足,中廉锷森然,非枝山先生决无此书,功腕力,惜所值纸湿而毫又弱,如策驽骀上峻坂意所欲至,蹇蹶弗前稍减色耳。”何评祝京兆用笔浑厚圆足,功腕力,野逸而有林泉高致。惜流宕无法,故为奇诡。由于祝枝山性情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为书多求灵性与痛快,不免有时失笔散乱。故为何氏所不取。这亦说明何焯维护书法正统,书宗魏晋,厚古薄今之书学思想。(下转第174页)
四、何焯书学思想之述评
“近时吴中何氏焯汪氏份,以时文倡导学者,而经术亦衰。”{13}在当时的校勘学家中,何焯是沿明人评点古书的结习来做工夫的。何焯题识在书本上的内容,除记载刊本异同、文字正俗外,还有论人、论事、论经时大略的评语,与乾嘉学派学者们校书的趋向截然不同。虽然崔高维先生在《义门读书记》中评价何焯云:“其所考订,咸有依据。”然何焯考证亦有不足之处,何氏所校过于细密,近时文批评,又未有用后来校勘家家法。义门喜临晋、唐法帖,善读书,日事点勘,其作书惟用陆燦若一人所制笔。他的书法完全是广博、精深的学养中滋养出来的,近代学者马宗霍曾指出何焯书法与学问的关系,故“小真行书不习而工,校之习而工者为雅,以其泽古既深而自有韵味也。”所作真行书并入能品,刘熙载将其小真书列入佳品上。清梁章钜论本朝书家自张照外即推何义门,且将何焯与同时之陈香泉、姜西溟、林吉人并举。认为何焯与康熙进士林佶齐名,至于行草林佶远逊义门一筹。何焯之书评与其自身之书风有背离之处。“近书家惟三人,姜苇间、陈香泉、何义门。何临仿唐人甚熟,实得古人笔法,只自己面目稍重,塌着笔描字,不是提着笔写字”{14}。何焯书风秀韵不俗,用笔虽古,因其书法多杂以碑气,个性稍重而乏韵。
①(清)杨宾:《大瓢偶笔》,《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536页。
②(清)赵尔巽:《清史稿》卷503列传209,中华书局1976年版。
③⑤(清)徐珂:《清稗类钞•何义门善学钱牧斋书》,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050页,第4050页。
④《同治苏州府志•黄子云传》《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7-10,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⑥(唐)李嗣真:《书后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35页。
⑦丛文俊:《中国书法史•先秦卷•总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2页。
⑧(宋)黄庭坚:《山谷题跋》,《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62页。
⑨丛文俊:《中国书法史•总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3页。
⑩(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版,第813页。
{11}(宋)黄庭坚:《山谷论书》,《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61页。
{12}(唐)张怀瓘:《书断•中》,《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
{13}{14}(清)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七,《历代笔记书论汇编》,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14页。
作者:郑吉友,辽宁科技大学电子与信息工程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历史学及书法文献。
(责任编辑:洪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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