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之声:玉门常开达四方
2018-07-11 09:39:01 易华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也许正是王之涣这首儿时即萦绕于心的古诗,让玉门关成为我不得不走读的风景。由于机缘巧合,我最近几年四次走进河西走廊探索玉帛与青铜之路,寻找玉门关,才发现有那么多“扑朔迷离”。
一
汉武帝时代开拓西域在河西走廊先后设置酒泉、张掖、敦煌、武威四郡和阳关、玉门关、悬索关、肩水金关。其中玉门关最为著名,玉门关遗址作为“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关键节点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玉门关遗址位于敦煌西北部,小方盘城是一座四方形小城堡,土墙残高近10米、厚约4米,占地600余平方米。小方盘城东北10公里处还有一个大方盘城,是汉代到魏晋时期储备粮草的仓库遗址。方圆几十公里延绵的长城显示这里的关隘和长城当年是一样的防御体系。不过也有专家认为大、小方盘城可能都只是玉门关的附属建筑遗址,真正玉门关遗址也许像阳关遗址一样还没有被发现,或早已荡然无存。
《汉书·地理志》记载了玉门关在敦煌龙勒县。百年前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此发现纪年汉简上有“玉门关侯”字样,法国汉学家沙畹等推定小方盘城所在地就是汉代玉门关。《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太初三年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大宛失利回到敦煌,武帝大怒,使使遮玉门关,令军有敢入者斩。贰师将军无奈滞留敦煌,重整旗鼓,继续西征,九死一生终于勉强获胜,带回来汉武帝梦寐以求的天马,即汗血宝马。秦时明月汉时关,敦煌这个玉门关遗址是汉武帝下令关闭的那个最早的玉门关吗?王国维、夏鼐、陈梦家、向达、劳干、黄文弼、马雍等学问大家曾进行过激烈争辩,至今尚无定论,有一派观点认为玉门关一直就在敦煌境内,没有移动过,更多人则认为随着历史变迁和气候环境变化,玉门关有过多次迁移,也许不止有一个玉门关。
根据不同的文献资料,每个人会找到不同的玉门关。比如北朝敦煌人阚骃《十三州志》中有“汉罢玉门关屯,徙其人于此,故曰玉门县”的记载。玉门人据此宣称最早的玉门关位于赤金峡,如今这里已建成4A级旅游风景区,其中新建了玉门关。
又如《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唐初玄奘西游取经时玉门关在瓜州:“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芦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据考证推测唐代玉门关遗址上世纪60年代已沉入瓜州双塔堡水库中。现在这里是风光秀丽的水利枢纽工程,相关遗迹应当深不可测无处可觅。
西北师范大学教授李并成和他的团队通过实地调查反复研究,认为嘉峪关市的石关峡是最早的玉门关,也是最晚的玉门关。他认为的关键证据是唐初僧人道宣《释家方志》卷上《遗迹篇》“从凉州西而少北四百七十里至甘州,又西四百里至肃州,又西少北七十五里至故玉门关”。他认为“故玉门关”即是唐代以前的汉玉门关。而敦煌遗书《西天路竟》所载的“又西行五日至肃州,又西行一日至玉门关”是五代或宋初玉门关,是最晚的玉门关记载。
玉门关也许至少经历了三次搬迁,可能会有四处玉门关。相关的争论在有更令人信服的证据出现之前是不可能解决的。不过,作为丝绸之路上重要枢纽和西域门户,其关址不论是西移还是东迁始终与玉门紧密相联,称之为“流动的国门”又如何?
二
我们走读玉门关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找到一个建筑遗址。“玉门关”这三个字背后蕴藏着丰富的地理历史文化信息。
玉门关最早的传说也许与玉有关。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有玉有酒有泉。肃北马鬃山玉、敦煌旱峡玉、祁连山玉和新疆和田玉都汇聚于酒泉。考古学家最近发现的马鬃山玉矿遗址,位于玉门市正北方约200公里,开采高峰是汉代;而骟马文化和四坝文化陶片的发现,提示这里的玉矿开采亦有可能始于周代或夏代。玉门市西敦煌旱峡亦发现了古玉矿遗址和齐家文化陶片,开采年代可能略早于马鬃山玉矿。肃北马鬃山和敦煌旱峡出产透闪石玉属于广义和田玉,是三代及秦汉玉器制造原料主要来源之一。祁连山盛产蛇纹石玉,“葡萄美酒夜光杯”用的正是这种玉。而且正是从汉代开始,新疆和田玉真正大量进入中原,玉门或酒泉是主要通道。“玉崇拜”是中国特色,亦是文化软实力的象征。
从地理上看,玉门市位于河西走廊西部低洼地区。亿万年前在此形成了石油和煤炭,玉门鸟化石、硅化木、火山口、丹霞地貌和昌马冲积扇表明玉门是露天地质博物馆。历史时期河西走廊远离海洋,降雨量低,蒸发量高,依赖祁连雪水,唯有低洼地区才万物生长,适合人类生存发展。从昌马或疏勒河遥望祁连雪山,可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玉门地势较低是沙漠中的绿洲,不仅适合农耕,也适合游牧。水草丰盛,人口相对稠密,玉门市所在地汉代曾置四县。昌马河谷、饮马农场和骟马城表明此地曾经是嘉峪关外养马天堂,可与关内山丹马场遥相呼应。马是古代战略武器或硬实力的标志。
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玉门这片区域考古学文化异常丰富,从新石器时代马厂文化到青铜时代齐家文化、四坝文化、骟马文化连续发展,几乎没有中断。我们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玉门关遗址,但见到了可与二里头遗址相提并论的火烧沟遗址。《中华遗产》将这两个夏代中晚期代表性遗址并立为最具中华文明意义的百大考古发现。
火烧沟,一看便知是因为这里的土如同火烧过一样。40余年前因为修建学校而偶然发现的这个遗址,1976年、1990年、2005年进行过三次考古发掘,出土了陶器、玉器、青铜器、金器等类型多样的珍贵文物。这里出土了200余件青铜器,年代略早于夏晚期的二里头遗址,数量大大超过其他夏代文化遗址。其中一件四羊首权杖头堪称当时最复杂的青铜器之一,如果去甘肃省博物馆一定要领略它的精美,它也经常去其他博物馆巡展。在有的墓葬中还出土了夏代罕见的金耳环、金鼻环。金器是西亚中亚青铜游牧文化的象征,玉器是东亚定居农业文化的标志,玉振金声意味着以火烧沟遗址为代表的河西走廊,在夏商周三代是文化交流的前沿地带。
在现代化迅猛发展的今天,在国道旁边休憩时,看高速公路、铁路高铁、油管气管还有光缆不约而同从遗址附近的空中、地表、地下穿过,你不由得感慨从古至今这里都是繁忙之地,上古的彩陶之路、玉石之路、青铜之路都曾在此穿越而过……
三
汉代以前确有玉门观念。《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 有山名曰丰沮玉门, 日月所入”。《竹书纪年》形容夏桀“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夏王显然好玉。汉武帝根据古图书和张骞等提供的信息亲自确认了玉门、阳关及昆仑山脉与江河源头,从此国人普遍相信“河出昆仑”“玉出昆岗”。玉门关由此成为河西走廊西部地区的代表性元素。
班超曾说“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曹操在战乱中也曾抒情“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不过,他们也许都并不知道玉门关的具体位置,只是心向往之。
玉门关作为边关使用年代并不长。《汉书·西域传》赞曰:“列四郡,开玉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隔绝南羌、月氏。”汉代设立西域都护府、唐代设立安西都护府之后,玉门实际上只是驿站或地名,并不起边关作用。汉武帝的主要功绩是“开玉门、通西域”,始设玉门关不久就罢关设县了。
一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显示出河西走廊曾是羌人大本营;祁连山是南山,故西羌又称南羌。大禹出西羌,其子启建立夏朝。后来党项羌元昊建立王国仍然称大夏,辅郡凉州即河西走廊是大后方。《史记·匈奴传》开宗明义“匈奴乃夏后氏之苗裔”。“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从民族文化看,羌与戎狄、月氏、乌孙、匈奴都曾在此较量,各自留下了各自的文化影响。后汉马融专门写有《长笛赋》,认为“近世双笛从羌起”,至少在秦汉时期已经在这里流行,而直到唐朝依然是边塞将士思乡的寄托。如今羌笛的演奏及制作早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玉门关作为边关短暂存在于汉代,隋唐、五代北宋未必是边关,元明清肯定不是边关。清代的洪亮吉注意到了这一点,曾写下“南庭北庭幕已空,阳关玉关门不闭。两千余年方拓壤,三十六国皆请吏”的诗句。也就是说在更多的时间长河中,玉门是开放的,并且向多个方向开放,东西交流,南北汇合,进进出出才是这个地方的特色。
玉门位于酒泉中心地区,左通西域,右达中原,北望蒙古,南靠祁连,古往今来都是交通要冲。疏勒河联通西域沙漠绿洲,黑水又通达蒙古草原。玉门常开通四方,东西南北文化交流互动生生不息。正是在寻访玉门关的过程中,我们才发现,春风一直吹拂着玉门关,金玉文化正是由此传播广远。
制图:蔡华伟
(责任编辑:陈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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