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赋权生活:直岛的当代营造法式
2018-08-27 10:35:42 王国慧
积廿余年之功,以日本濑户内海的小岛——直岛为策源地的“艺术之家直岛”项目(Benesse Art Site Naoshima),不仅为世界范围的艺术家及粉丝们构建出一个艺术交流的竞技场和重磅朝圣地,更以全新的地域文化品牌激活和涵养在地资源,营造了一个艺术行动,社区活化与区域振兴交互共生的当代实验田。经由这项跨界合作,全民参与的社会事业,这个在现代化与后现代进程中命运几经沉浮的小岛,正以一种全新的营造法式与生活智慧,耕耘和探索着一条藉由艺术实验所带动的乡土复兴与可持续发展之道。
抵达直岛,似乎总在阴天。阴翳里出没的天际线,切分着一种含糊的透明感,将大气与水面一分为二。迎来送往,妹尾和世设计的港站楼(Naoshima Ferry Terminal)泠泠立在港口,平淡俭省到几乎简陋。乍看如简易搭建的敞篷,实则化奇巧于平淡。波平如镜的平顶一线铺开,轻薄异常,顶下支支纤细支杆垂直入地,内中八面来风,内在空间仿佛尽被周遭空气和风景所透析。举重若轻,在这里不仅是形态美学,更是功能美学。更厉害是造价便宜,功能强悍。作为港站楼,这架构历经风吹日晒暴雨台风依旧稳如磐石;作为入岛游人的接待站,公共信息服务集中于混凝土浇筑与玻璃间隔的“功能盒区”,外围的休憩空间宽阔明亮,布置着实用的木质长凳和银亮的小铝合金圆桌。坐在纤细的白色吊杆丛中,一个个小银盘点缀出马戏团的梦幻感,港站楼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公园,看风景,看人,聊天,等待的时间像坐上了旋转木马,轻飘飘、亮晶晶,毫不沉闷。
“建筑,只是‘背景’,而不是‘前景’。”作为普利策奖的第二位女性获得者的妹尾,在策展2010年威尼斯双年展时所设立的主题正是“人们相会于建筑”(People Meet in Architecture)。“我不想探讨建筑与政治、权力,经济的关系,而更愿意回到建筑的最基本要求:建筑只是事件、人和社会的‘容器’。”
这就是直岛。在这大师作品云集的“艺术之岛”,既有安藤忠雄那种“消失”得惊世骇俗的建筑,也有妹尾这种淡出淡入甘做“背景”的建筑,还有可以住的美术馆,可以泡澡的博物馆,可种可吃的艺术品……这些形形色色的作品散布于海天之间、市井巷陌,渐入百姓日用,如各种观念与行动在对话、切磋、交锋与合奏,然而终其一点,似乎又都有种协调的同一性——“在这里,面对着自然、艺术和建筑的一体感,人会感到不可思议,会自然地开始思考。”
可以住的美术馆
毕竟是著名策展人南条史生推荐的“日本最佳美术馆”,这里总算没像伦敦城里标榜当代艺术的餐厅,热衷以餐桌簇拥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鲨鱼。餐厅墙上只挂了幅来自布鲁克林的新表现主义涂鸦,以搭配美不胜收的濑户内海时令之味。窗外,杉本博司镜头里的大海被方方正正地框着,从清水混凝土墙壁上一路下了崖,零零星星直嵌到远处的礁石上,最终在视线尽头化为浪头泡沫。暮冬的海面一线风烟俱净,仿佛镜框里那些被曝光的“时间”正无声无息地释放出来,偷天换日。
“这里的艺术品没被拉上警戒线,连你的房间都是艺术!”2002年的《TIME》曾对这幢安藤忠雄设计的,集美术馆和酒店于一体的直岛当代美术馆(Benesse House Museum)大献谀词。然而通往“艺术”的道路如此漆黑,犹如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清水混凝土甬道纤尘不染,两旁一色排开6间黑铁皮门。一开门,濑户内海扑面而来,天地躬逢其盛。无限透明的空气里,货轮的汽笛从烟灰色的水波里一羽一羽地荡过来,鸟鸣如密集的雨滴,松鼠纵跃而过的身影,公路上零星流过的车灯……无数应接不暇的细节织成一匹瀑布兜头倾落,欲念却反而偃旗息鼓,甘愿做水下日夜被洗濯的顽石。
绿铁皮电车静静泊在单轨铁路上,一个按钮就能带人翻山越岭。山丘顶端的别馆(Oval)是整个美术馆的最高点,回廊里隐着6间客房。庭心一池若镜,接迎青空。苍茫的水气从镜面的阴霾中向上反射,瞬间消失无踪。一仰头,大雨倾盆如注,面前的镜子顿时成了祭天的大鼓,鼓点如雷。“这种时候,你可以说建筑只是一种唤起人们想象力,唤起艺术和自然对话的装置。”在创造这座椭圆形神庙的安藤看来,“作为建筑师,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建造一个‘看不见’的建筑,来引导人们融入直岛的本质。”
在Oval的空中花园俯瞰,脚下正是濑户内海国家公园里最秀丽的港湾——“琴弹地”。海面此刻正是缥缈大雾,群岛如巨鲸出没。远处若隐若现的濑户内大桥是日本工业奇迹代表,而从港湾到山顶的当代美术馆,则是另一种后工业时代的奇迹。这幢开幕于1992年的当代美术馆,把自己半埋进了山腰。馆中展品更是出入自由,纷纷混迹成岛上“土著”,风餐露宿。海滩公园里各种奇趣“动物”未见苍老,20年前和它们一起捉迷藏的小朋友却都已经长大。公园旁的精品酒店Benesse House Park & Beach成功延续了“安藤设计”的招牌和天价路线,也刷新了需提前半年订房的新纪录。当然,访客们也可以像那些“越狱”的艺术品一样,去岛上的普通农家歇脚。从西端轮渡码头所在的宫之浦,到战国时代就在中部繁盛起来的本村,再到东部最古老的渔村积浦,越来越多的传统村落也开始为游客提供民居宿泊。
没有任何常规的旅游推介,每年却有近20万游客从日本国内外不辞辛苦地寻到这里。没有景点、购物和导游,没有私家海滩、24小时管家服务和五花八门的Spa或理疗——这些其他度假地挖空心思“升级”的旅游产品,直岛通通不屑一顾。“提供游客们思考的时间,世上唯有直岛。”——这才是绝无仅有的直岛式旅游。
“艺术之岛”的诞生
20多年前的直岛远非如今这般“不可思议”。这个人口不足4000的偏僻岛屿,当时面临着严重的经济萧条、工业污染、人口外流和老龄化。
直岛也曾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1919年,号称“东洋第一”的三菱冶炼所在此投产,铜材冶炼成为岛上支柱产业。急速涌入的外来人口几乎超过本地居民,宫之浦港口店铺连绵、生意兴隆。近半个世纪里,财大气粗的直岛一直被众邻艳羡,岛上的道路基建、福利设施一应俱全。光环背后则是昂贵的代价:冶炼厂排放的亚硫酸气腐蚀了土壤和植物,生态持续恶化,荒山遍布全岛。在冶炼业逐渐衰落后,岛民更是纷纷出外谋生,当年的“百年幸福”宏愿终于在1980年代正式落幕。
颇有危机意识的直岛人早在1960年代就开始了经济复兴的尝试。当时刚当选的町长三宅亲连的规划是:北部是冶炼所为中心的工业带,中部是教育和文化区,南部的濑户内海国家公园则发展观光业。直岛人渴望摆脱对三菱的依赖,发展环保型文化观光事业。他们邀请了著名建筑师石井和絋设计公共设施,还引入连锁酒店集团藤田观光株式会社开发海水浴场、疗养院等项目。但缺乏特色的开发模式并没有带来期待中的游客,随后的经济危机和国家公园开发限令也彻底终结了这场“文化观光梦”。
当1987年初次上岛的贝乐思集团总裁福武总一郎买下215万平方米的南部海岸时,谁也不敢预言这就是直岛又一个黄金时代的开启。与直岛隔水相望,20分钟轮渡便能抵达的冈山,正是福武书店的大本营,也算贝乐思集团的发家地。“我要让直岛成为享誉世界的自然与文化之岛”,福武的豪言壮语,当时听起来或许比跨越冈山与香川的濑户内大桥还要不可思议。
世纪末的直岛困境,触动的不只是福武内心的乡土情结。“如果一个人不考虑自然、人类和历史这些关键问题而擅作主张之时,很多东西都会被轻易错失。”福武想要带给直岛的并非一般意义的“文化+观光”,而是一种新的生活方法——“通过自然与艺术的共存,重建人类家园”。在他的构思里,艺术品不应只在室内展示,而应散布于自然中。美术馆也不仅要收藏有国际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品,更要成为扶持日本新生艺术家的孵化器。以直岛作为实验田,福武的“梦呓”与濑户内海的命运,也激发了安藤忠雄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思考与灵感。在直岛,他不仅热衷把自己的建筑“藏起来”,也热衷种树,曾在土质蜕化的海岸线种下十万棵枫树和樱花。“作为一个建筑师,能够参与这个建设过程如生物般成长和繁殖的项目,我觉得非常幸运。”
以当代美术馆为起点,到1998年开始的“家项目”(ArtHouse Project)和2004年开幕的安藤设计的地中美术馆(Chichu Art Museum),以及2001年延续至今的国际艺展和相关项目,由福武和安藤领衔的一系列艺术项目,正逐渐“把全岛变成美术馆”。2004年之后,所有在直岛开展的艺术活动都被统称为“艺术之岛直岛”项目(Benesse Art Site Naoshima),贝乐思集团也为此特设了直岛福武美术馆财团以保证项目的长期运营和管理。2006年,英国版《Traveler》杂志将直岛与德国柏林、西班牙毕尔巴鄂等七处地方列为了“21世纪文化名胜”和“不得不去之地”。而2009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福武在其资助的Benesse Price 上举办的“直岛:濑户内海地区的艺术与建筑”专题研讨会,借当代艺术的国际顶级舞台,不仅回顾了直岛二十年来所进行的艺术活动,更在国际范围内传递了来自直岛的信息:如何通过建筑与艺术来进行区域振兴。
(责任编辑:陈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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