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我跟随姥姥在北中原乡村走亲戚，亲情辐射圈可达方圆十里。同时涉及草木、碎语、风物、人事。文学只是多年后的事。

　　提的月饼除了私家的蒸制面月饼外，还有官方统一月饼，分大小两种：大月饼两个一斤， 小月饼五个一斤。外面一方黄草纸包装，上面贴一红笺，木版墨印图案，表明是道口镇某某老店精心制造，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纸绳打两个十字，往上挽个小结，方便挂在车把上，配合一路垂落散乱的铃声。

　　内容，包装，简洁得像蒲松龄的一个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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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的月饼，往往有着丰富的排场：广式、苏式、京式、滇式、潮式、台式、港式、徽式……等等十八般饼式。月饼穿的衣服，也就是外面的月饼盒子，随之也相应绚丽奢侈。像这个时代经营的各种产品包装，像这个时代出版的注水书籍，象征着这个时代的面相和影子。

　　月饼盒子逐渐精装豪华，塑料的、布面的、彩色的、铁制的、红木黄花梨木收藏版的、带链子的、有拉链的、带盘子的、有提手的、里面加雕花的加平绒的加绸缎子的……月饼几乎要龙袍加身。你有多么华丽俗气的想象，月饼盒子就满足或超出你的想象。

　　我眉批一句——中国是否需要立《月饼包装设计专利法》了?

　　去年中秋节后，胡同口收废品的吴明堂大爷如对锦山，对我言：“看这收来的一大堆月饼盒子，好看得我都不舍得拆，在脚下跺都觉得可惜。”假若我姥姥在世，也会舍不得拆。假若我姥爷在世，也会舍不得跺。

　　今年我收到一个绿皮箱子，青绿色，上面钉一暗扣，食指一点，“啪”的一声立马张开，皮箱外装饰一对褐色流苏。掀开皮箱，我摸索到是上下两层，一层两个，共装四个月饼。我有点失望，因为谜语未解前我想得浪漫，以为是一淑女从威尼斯水城寄来的意大利坤包。

　　又想起童年送月饼路上，有风来了，那一线悬挂的纸绳，在话语里颤动，像童年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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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饼的包装像这个年代的人类，都在装。文章在装，句子在装，表情在装。

　　得食者别以为是吃了精装，赚到了便宜，狗毛出在狗身上，商家早把精装成本加到月饼里。月饼馅都糊到外面，若韩国面膜，若北中原乡村盖房外面贴瓷砖。

　　中国无聊人都有一通性，我也喜欢哄事，小事化大。开始号召中秋节男不亲嫦娥女不近吴刚，吃了月饼后，同去抵制月饼的精装。有学问可以不要文凭。金夜壶再好，你得把着尿出来;月饼盒子再精装，不如把月饼做好，馅做好吃。

　　抵制精装月饼盒子，远远比抵制日本货，比抵制肯德基美国货更容易。

【宋】马远 举杯玩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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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着姥姥做手工面月饼。自家有月饼木模子、陶模子两种，我拓印旧事和北中原的细霜，清晰可辨。

　　我姥姥吃月饼，喜欢吃青红丝的月饼。等一家人来齐，明月上来，树影婆娑，一块月饼切成数块，围着大盘子，一人一小块。

　　苏东坡在宋朝吃月饼，他说“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我推测月饼馅是软的，加有枣泥。一个宋朝放在嘴里从不硌牙。

　　我爱遗事，说齐白石家有一盘子月饼，是永恒硌牙的月饼。黄苗子先生写文章回忆，说当年去拜访齐白石，客人坐妥，老人家方端出来月饼。李可染提前有交代，这月饼只是主人一种礼节谦让，来客断不可真吃。就像河南焦作的人见面打招呼：还是吃过饭来了?那一天齐白石上来的月饼，还是四分之一的月饼，想是被上一批客人里一位不懂事者下过嘴，月饼有一横断面，里面隐隐有细小动物在开展运动。

　　这里有一绝妙之境：天下吃过齐白石的月饼者，回去都可大言不惭称齐门弟子。不像现在，有的人没吃过齐白石的月饼都敢号称弟子，我见过几位仅仅听过齐白石讲课，以后都称了正宗传人。好在是齐大爷死了多年，死无对证，闹得齐派弟子越来越多。

　　都是一样的攀附炫耀，就像现在的月饼，盒子越来越华丽，里面的内容却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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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月饼。

　　这是今年我写得最好的一句暖心诗。改写得比苏东坡原版都好。

　　我只是担心，有一天自己把密码忘记了，打不开加密的月饼盒子，里面有一方月饼昏睡，如于暗无天日中回忆爱情，一一生绿毛，一一长绿醭。近似新时代的一种无名铜器。盒子外面，永远无人敲门。

　　花好月圆，东海的比目鱼从来不吃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