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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误读

2018-09-28 11:13:18 刘筱静

  今天周四,车号限行,在家百无聊赖,想想还是去工作室画画是正事,耐着性子从望京家里出发,一路坐地铁倒公交来到了远在顺义区水坡村的工作室。坐到画案前,习惯性的打开电脑,正好看到最新一期《十三邀》许知远采访姜文——估计又是为新片造势,有些反感这种商业套路,但是想起那个大学时曾经用盗版VCD反复看了很多遍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想起那片我们记忆并不清晰的红色海洋下,一代人苦涩迷幻的青春成长史,好导演一定有他见解独到之处,姑且边画边听一听吧。

  姜文的声音依旧沙哑富有磁性,慢慢悠悠的讲述里透出些许漫不经意和玩世不屑,相比之下,许知远的提问很无趣,充斥了书生气满溢的理想化情绪。

  慢慢画着,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不知道是我太投入了画面还是姜文的声音过于低沉,不知不觉,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对话什么,索性由他去,就当是可有可无的背景音乐吧。

  冷不丁的时候,听到姜文突然冒出一句:“其实一切都是误读!”就像是有谁突然放大了音贝——这句话我却听清楚了!

  我对许知远的莫名提问没有太多兴趣,姜文的这句关于创作和人生的感喟却让我一时回味了很久,如果再具体一点,那就是“误读”这个词突然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这个词真有意思!

  我想起读大学时的一段往事。

ERXUANSHE

二玄社

  那时我刚刚考进中央美院山水画室,按照既定的教学安排,第一学期的临摹课就是临摹宋画。我们的范本是国画系资料室当时花费不菲购进的“二玄社”高清复制品。二玄社是日本的一家文化出版企业,他们复制的历代经典作品,材料肌理纤毫毕现,笔触墨迹质感细腻,堪称“下真迹一等”,这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宣传口号之一。

  在我此生可能都无缘一窥众多原作的情况下,这些逼真的印刷品就是我最为信服的“真迹”了!——这一点,我当时深信不疑。

  近代的山水大家黄宾虹提到北宋的山水作品说:“北宋画多浓墨,如行夜山,以沉着浑厚为宗,不事纤巧,自成大家。”北宋的几位山水画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范宽。《图画见闻志》上记载他的作品特点:“峰峦浑厚,势状雄强,枪笔俱均……”,米芾也评价他的作品:“深晦如暮夜晦暝!”米芾所处的时代距范宽不远,评价应该比较中肯可信。范宽的名作《雪景寒林图》一直是我特别心仪的作品,自从初中的美术课本上第一次见到这张印刷品就沉迷其中不能忘怀,从此和山水画结下了不解之缘。可以说,一直到最终选择中央美院的山水专业,《雪景寒林图》都是我的心路缘起。今年的七月,终于在天津博物馆的建院成立100周年的特展上见到了这张原作,得偿夙愿。临摹课伊始,我就迫不及待的想找到这张名作的“二玄社”版本,查找未果,方知当时二玄社还没有和大陆这边的博物馆合作,所以我见到的大量经典版本基本都是台北博物馆的藏品,这个时候,我见到了范宽最著名的《溪山行旅图》。

  应该说,这张作品是唯一一幅可靠的范宽真迹,历经各朝内府鉴藏,流传有绪,是公认的范宽代表作精品。(《雪景寒林图》历来有争议,乾隆时期方才入宫收藏,此前元明两朝均无记载,但是学术界普遍认为是范宽流派风格的精品无疑)。但是这次见到堪比真迹的二玄社“原作”却有些失望——总觉得画面整体灰淡无力,轮廓线突兀而体现山石质感和肌理的皴法羸弱单薄,厚重感不够,如果说以前在各种画册里见到的只是不太清晰的印刷品,各方面还原没有那么真切。那现在见到的这张堪比真迹的复制品还是让我倍感迷惑。我的确没有感受到史书记载的“如行夜山”,“暮夜晦暝”,古人难道“所言有虚”?

  实践出真知,想的太多了吧,我暗示自己要虔诚晤对大师!一咬牙逃掉了每天下午的文化课,硬着头皮住在画室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完整临习了一遍,心追手摩,反复研读,本以为自己的努力付出会心下释然,不想最后完成后还是不明就里,疑窦丛生!——这真是我心目中的范宽吗?

  我的这张临摹之作最后被国画系收藏了——据说我是山水画室第一个完整临摹此作的学生。

  说实话,这张临作我一点也不满意。

雪景寒林图

  第二年,山水画室招来了几个“留学生”,其中有位台湾同学(那时统归美院外办管),我们很聊得来。有一次谈到台北故宫的藏品,我好奇的问他有没有见到过范宽的这张《溪山行旅图》原作,他说曾在台北故宫建院五十周年的国宝特展上看到一次,人很多,每个游客只允许停留几分钟,相隔一米五左右,匆匆一瞥。问他什么感觉,他说基本什么都看不清楚,“黑乎乎”一片,而且隐约能分辨出卷面上很多破损修补之处。

  瞬间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去台湾有缘亲觐原作,朋友亲眼所见,应该所言不虚!那么,二玄社的那张“下真迹一等”就是夸大其词了。——其实很容易理解,作为一家盈利公司,复制的产品“卖相”一定要好,“黑乎乎”又有破损的样子于销售必然不利,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后期制作上对比度,明度及色相上一定有所优化综合。

  只是苦了莘莘如我般学子,痴心膜拜,最后却愕然惊觉心目中的“夜山”意外晴朗了很多。

  不久后,我在一位画友家中见到了一张他自费购买的《溪山行旅图》二玄社复制品,惊讶的是,比起我临摹的那个国画系购买的版本整体上要黑重,皴法朴茂,线条明利清晰,墨色层次浑厚而丰富——看来,每一批次的“产品”竟也有如此不同。

  好吧,苦笑一下,“尽信书不如无书”,有机会尽量多看原作吧,相信自己的眼睛最重要——机器也不靠谱!

  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中国画的学习讲究传承,临摹古人的经典是历来学习的必由之路,这差不多已经是约定俗成的“捷径”。在科技出版,信息图像如此发达的当代,尚且面临优质范本的“误读”,那在相对落后,文化传播闭塞的古时候又是如何解决“临摹”这个问题呢,古人真的解决了吗?

  想来想去,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我所能理性分析到的是——在有着悠久收藏传统的中国历朝历代,绝大多数名家杰作都会被珍视,要么进入附庸风雅的宫廷内府,要么进入精于鉴赏又有经济实力的藏家手中,普通人很难有机会窥见到一鳞半爪,所以,其实在古代,学画的门槛相对比现在要高,第一,很难有机缘得遇名师,第二,临习的历代名家范本殊为难得,即使有,也未必真。

  这样一来,“误读”应该是难以回避的普遍现象,延伸一下思考的触角大胆的设想一下吧,我们的艺术史很可能就是某种程度“误读”的历史。

  你别不信!

JIEZIYUANHUAPU

芥子园画谱

  芥子园画谱算得上是中国最早的一部学习艺术的入门书籍,其影响之广,孕育名家,施惠无涯,我们近现代的很多大师,如黄宾虹,齐白石,陆俨少等都是从这套丛书开始启蒙的,论近百余年对于中国艺术的贡献无出其右。这样的一本艺术“普及读物”在当时的条件下已经是最好的学习资料了,作者王概,是“金陵八家”龚贤的学生,他以明代李流芳课徒画稿为基础编绘而成,于康熙十八年(1679)木版彩色套印付梓,原版今已鲜见,如今我们见到的更多是黑白的石印版本。

  我小的时候,也曾在父亲的“逼迫”下开始临摹《芥子园画谱》,年长我18岁的哥哥更是连文字带插图全部复制过整套丛书,父亲的理由很充分:“历代大师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你想学习艺术,这是必须要走的一条路!”当时印象很深的就是书上罗列了历代大师各种所谓“皴法”,“树法”,记得有范宽的“雨点皴”,王蒙的“牛毛皴”,郭熙的“蟹爪树”等等,信息量很大。

  2005年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开始兼任山水画室的助教,很多刚入画室的学生请教我要不要临摹《芥子园画谱》。我仔细想了想,非常肯定的回答说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理由是一个最简单合理的原则“取法乎上,得法其中”,因为《芥子园画谱》并不是一个当下理想的完美范本。

  姑且不论这套书在特定历史条件情景下的贡献,单单是因为它是“版画”我就不主张学。首先墨色没有深浅干湿浓淡刚柔的变化,其次王概自身就是一个不太入流的画家(如果不是编撰《芥子园画谱》,画史上可能都不会为他留下一笔),由于水平有限,由他主笔临摹勾勒,再由刻工制版,几番折腾下来已经尽失原作精神,加上普及和流通的出版属性需要,进行了很多程式化的风格归纳,这种“改造”,一定程度上拉低了原作的水准,使得我们只能观其大概,雾里看花。最大的问题还在于王概所能汇集的历代名家大师们的范本,以他个人的鉴赏能力和交游渠道,是否能见到如此众多鲜以示人的天价精品,同时保证所临之作为“真迹无疑”,这个难度是显而易见的。

  我不否定《芥子园画谱》历史上广为赞誉的各种存在“意义”,只想表述非常个人化的“偏见”——这其实就是一套模拟经典的“山寨”图式大集合,里面不乏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以今日社会发达的印制水平和畅通的信息交流,我们很容易就能获取源自于各大博物馆的仿真迹画册书籍,而且各类相关展览能看到原作的机会也很多,获取画面信息的渠道远胜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直接取法先贤作品不是更好更直接吗,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而间接去临摹已经被“误读”多次的所谓“画谱”呢?

HUANGQIUYUANHUAPU

黄秋园画谱

  有段时间猛然风行起临摹黄秋园的“课徒画稿”,各大专业院校山水专业学生趋之若鹜,兴起了“秋园热”,确实,和《芥子园画谱》两相比较,纸本水墨,清晰明确,比起黑白版画墨色层次多了不知道多少。但是我怎么也“热情”不起来,在我看来,历史的看,黄秋园最多是二流偏上一点的画家而已,不足以进入“大师”行列,这又是一个取法误区,换汤不换药。

  曾在画册上见过黄秋园先生的一张山水大画,模仿的应该是类似北宋郭熙的山水风格,初看之下,不禁哑然失笑。

  这张拟古之作实在是和郭熙没有半毛关系啊!满纸铺陈的都是以琐碎的短线编织而就的诡异错愕的莫名图案符号,不知能否谓其“皴法”,我不知黄先生生前是否见过郭熙的真迹,眼前的这张作品更像是黄先生脑洞大开后的“即兴发挥”,让我这个后学不忍卒读。

黄秋园山水作品

  古人曾把郭熙的山石画法总结为“鬼脸皴”或“骷髅皴”,本是一种描绘石灰岩质山石技法特点形象的比喻,非真实“鬼脸”“骷髅”,后来者往往未见“真神本尊”,不明就里,反而故弄玄虚,弄巧成拙。

黄秋园拟古作品

  当然,我想到的另一种可能是黄先生有意为之的再“创造”,也许是“误读”后新的另类“解读”,不得而知,这里姑且不表,但是明眼人高下自辨,不用我赘言。

DONGQICHANG

董其昌

  说到“误读”,我不得不提到明代的董其昌,提到他提出的“南北宗论”。董将唐至元代的绘画发展,按画家的身份、画法、风格分为两大派别,认为南宗是文人画,而北宗是行家画,崇南贬北,这个论点广为传播,以至于深受影响的东瀛日本干脆将文人画体系直接称为“南画”。在我看来,这是董基于士大夫和文人身份立场上,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褒贬偏见,流弊大矣,不乏有自恋的精英心理作祟。有意思的是,即便是董偏狭如此,行动上却暴露了自相矛盾的态度,因为他一生中从未放弃对于“北宗”诸位大师的学习,他曾评价说范宽:“乃宋画第一。”《溪山行旅图》眉页上的题跋正是董亲笔所书,可见他内心还是推重这张作品的。

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有董晚年所绘的一套《仿宋元人缩本题跋册》,共二十二开,临摹了十一位宋元名家的作品供自己平素学习参考,其中就包括几位“北宗”大师。其中一开就是临摹《溪山行旅图》,我们可以并置来比较一下临作和原作的差别。

  很容易看出董内心的纠结,一方面他尽量忠实于原作,努力逼肖范本,另一方面“崇南贬北”的心理驱动下,又一定程度减弱打压了原作崇高冷峻的壮美气势,主峰压缩的太矮,甚至还淡淡赋了浅绿色,看上去“温婉”了很多,显得不伦不类。

  凭心而论,董的这张临作很失败!

董其昌临摹作品

  以董其昌显赫的地位身世,他见到的临本确属真迹,不存在“误读”的可能性,但是他的这张“仿作”却是主动“误读”的结果。

  抛开董的“拙劣”临摹作品和他自恋的“南北宗论”,董其昌是我最为推重的明代山水画家,格调远超沈唐文仇,“明四家”没有入选,我认为有失公允,对于他个人的艺术成就,画历也在“误读”。

  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何明清以降,很多文人画家动辄在画面上题写“仿某某”大师笔法大意,观其作品却是自抒心机,我用我法,与大师毫无因果关联。除去学习过程中真本难觅的客观因素,不得不说,流风所致,是某种审美理念主动选择(误读)的群体性自我认同结果。

董其昌山水作品

  直到今天,我一直对文人画的“酸腐”的审美日益沦落和泛滥颇有微词,“南北宗论”之后,几代“文人”合力将之“神化”为中国画的至高美学标准,恨不得“放之四海而皆准”更是把中国画拖入了狭隘的死胡同。

  没有开玩笑,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偏执会有,但是起码代表了我现在这个阶段对中国画艺术的认知——艺术不可能有绝对标准!

  这是“误读”的后果呢,还是“误读”的结果,我也不知道。

  “反者道之动”,细思量,又没有对错。“误读”就一定就不好吗,也不见得,视觉艺术的传播方式最终还是以视觉心理的激荡为主导。谁也无法真正走入作者的内心,我们所有的“临摹”都是另一种想象意会,自己对自己“洗脑”。

董其昌山水作品

  区别还是有的,有人还没溅水就全身而退了,有人洗完后大脑一片空白迷失了自我,还有人越洗越来劲不洗就难受,每个人对号入座吧,呵呵。

  立足当下你会冷静很多,时代的狂风伟力裹挟着每一个微小的单位呼啸前进,席卷一切。个人的声音很小,有时候,你被听到了,不仅仅是你的幸运,而是时代疲倦了,歇个脚,而你恰好不困。

  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聊“误读”,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普通如你我,艺海逐潮心念一如,首先要先不“误读”,其次还要学会“误读”,你说呢。

  别晕,其实我也不太清醒!

2018.8.3 于望京鹿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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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思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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