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的面孔
2018-11-02 11:50:59 【法国】佳玥
我们生活在琳琅满目的口号与心灵鸡汤的围绕中。周边的世界游离在扁平枯燥的抽象化与情感的虚无不定之间,正因如此,我们总与其相隔甚远。幸而有些艺术创作蕴含着一种力量,能够将我们带回到繁杂概念背后所掩藏的敏锐而独特的现实中。一张面孔意味着什么?一个眼神?在一个自拍时代,肖像绘画的意义何在?正是在于通过这场名为“观察”的目光之旅,呈现出当下某个存在的分量。
克孜尔千佛洞的古丽 画布丙烯 120×120cm 2015
王雷的肖像作品与原中法大学的相遇
原中法大学的雕梁彩绘之下,“观察”与“旅行”两种体验汇集于此。这并非偶然。如今人们时常会忘记,“丝绸之路”首先是——过去是,未来依然是——旅途中不断涌现的、包罗万象的目光交汇之处。丝绸之路亦是“观察之路”,人们在此间相遇、相谈,感知彼此的相异性。关键在于踏上旅途,朝他者行进,相互观察,进而寻求创新。原中法大学正如丝绸之路,回溯其历史背景,一直以其独有的方式,象征着无数知识、艺术、政治与人文之路的起点。因此,王雷的作品与这幢建筑浑然一体。对于热衷中法交流的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起始之地,亦是教育与开放之地。
这个展览呈现的众多丝绸之路上的面孔并不单单是一“系列”的人物肖像,而更像是不同世界的众生之相——这些世界彼此相遇、相交,并通过旅行所激发的交流得到新生。这些画面如同一个个地标,将观者的目光引向地理和气候风貌的背景,勾勒出从大同到伊斯坦布尔的这条丝绸之路。这些画作让我们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一个人、一张面孔与一片风景的组合能够如此神秘,而记忆在其中起到了根本的作用。它们还有另一种力量,即让我们驻足的力量。在这些画作前,我们所面对的不是面孔,而是“目光”。我们不得不像怀抱一个婴孩那样,怀抱着一种亲密的存在,感受它的召唤,让它牵引我们进入更触手可及的当下。我们必须放任自己的目光,肆意观察。
王雷在乌兹别克斯坦现场作画
在旅途中寻求其自身文化的画家
王雷总在旅行。他在其画布上所呈现的,首先是自己的双眼所目睹的,他放任自己沉浸在炫目的光芒与独特的地势间,沉浸在灰尘、浮世、寂静与喧嚣之间。他将自己置身旅行的风险中,不求全身而退。如今的网络上充斥着不计其数的艺术作品,层出不穷的艺术家们以虚拟方式制作着图像,随后呈现在琳琅满目的屏幕间。王雷却反其道而行之,顺着最直接的感知力这条源泉逆流而上。
这一选择也是许多西方旅行画家的传统。他们毫无畏惧,纷纷游历罗马,环游世界,浸淫在斑斓多彩的风景中,以丰富自己的感知与学识。18世纪,这种教义性的“环游之旅”曾是英国青年教育中决定性的一个仪式。在法国,前往罗马游历的传统由来已久,各种艺术机构尤甚,巴黎美术学院更设立了“罗马大奖”。在19世纪,一些艺术家对旅行的愿望变得更加热切,他们前往诸如北非、中东等更加遥远与不安定的地方,寻找新的主题。其中就有深受风靡欧洲的东方主义浪潮影响的德拉克罗瓦,以及同样是个旅行家的英国浪漫主义巨擘威廉特纳。
王雷曾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学子,在导师陈丹青的建议下,他也曾踏上意大利游历之旅。在欧洲文艺复兴的摇篮,王雷一头扎进欧洲人文主义的根脉之中:以人为本的重要性、社会思潮与宗教背景、科学经济的发展,都通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与肖像一一展现在他面前。他对乔托、弗拉·安吉利科以及提香的作品熟捻于胸,这一点也可在其画作中时常出现的背景色群青蓝所看出。
然而,王雷的旅程与西方画家的游历尚有本质区别,他踏上旅途,亦为了寻求自己国家文化的根脉。他的“丝路之旅”酝酿已久。他自小对中国神话有着强烈的兴趣,山鬼、河伯、东皇太一都曾进入他的作品。五行也成为他叩问自身文化的个人议题。2005年,他选择去新疆与当地居民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也是出于随着时间而不断加深的了解自身的愿望,这让他的创作项目有了新的形式:与其描绘丝绸之路,不妨描绘这条路上人们的面孔,它的氛围,它的印象,这才是丝绸之路上最真实的东西。这意味着回溯到地理、风土和中国人文文化的源头。
这一计划的首站在大同——佛教文化的摇篮,北魏(公元386-534年)旧都,彼时的文化与商业重镇。在王雷大多数的肖像作品中,耳朵都不成比例的硕大。其中一个原因也许藏在大同的云冈石窟中。绘于2015年的一幅大同年轻女子肖像上,左耳被下垂的花边凸显出来,与创作于甘肃的古罗马人后裔的肖像(2015)、《德黑兰的波斯人》(2016)以及《波斯波利斯青年》(2016)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仿佛都脱胎于大同的佛像。他们身上所表现出等级森严的静谧带着很强的宗教氛围。正如中国哲学中所说的形式归于根源,云冈石窟的记忆在王雷旅途中的男人和女人的肖像中挥之不去。
古罗马人后裔蔡俊年 画布丙烯 120×120cm 2015
中国历史对他来说,如同一种创作材料。他走得越远,它就回归得越多。这已成为他探索自己身份的一种方式。中国的历史即艺术家自身的历史,他沿着自己设定的路拾级而上,以书法家的方式感知、丈量其深浅轻重。在这段历史中,最重要的是重现那些被(学校所教授的)过分简化的历史所掩盖的活力,展现融合的力量。这份活力体现出,一种“文化”永远都是诸多影响与互动的结晶,进而相互融合成为一个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文化是许多条丝绸之路融合的结果,得益于此,人们(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得以相互交流、彼此观察并讲述各自的故事。神话与历史事件彼此交汇,故事与画面相互重叠,商品的产业与思想的产业相遇相交,这一切在经年累月的沉淀后,形成了这个被称之为“文化”的世界。正如王雷所说,欧亚大陆的文明诞生于大量的人文交流,而丝绸之路正是一种非常具体的文化体验。
感受世界的律动
“当时我想沿着丝绸之路,一直走到中国的边境。第一年,我在中国的旅行,从山西一直到新疆,途径西安、兰州、敦煌,以及吐鲁番、乌鲁木齐、和田……”
王雷在敦煌
这位艺术家不惜冒着技术风险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作画。他创作的前期准备是一个冗长的过程,因为这涉及到在一个新的地方安顿下来,短时间里熟悉周围的环境,与当地相遇、接受观点的碰撞,而最后真正创作时倒是一蹴而就。像一位书法家,这位艺术家在心理层面做好准备,相遇、面孔的选择、一天中具体时间的选择、以及那面孔之上攀爬的皱纹与表情所流淌出的人生,都需要精心而慎重的考量。他并不是在寻找所谓的“模特”,而是那些成为他命中注定要遇到的人们。这些肖像全无写实的野心。画笔的急迫之感跃然画布之上,我们分明感受得到,牵引着笔触的不是展现某个人面孔细节的愿望,而是通过其目光表现出一种存在感。画笔需要迅速地捕捉到当下那独一无二的存在,而每一个存在都根植于其独特的文化与地理背景之中。这些面孔并不比写实肖像画更加抽象,它们刻画出了一道目光与目光所投向之处那种强韧的联结。王雷的肖像作品浮现于美丽的风光之上,它们在画布上甚至比现实中更为真切。我们的文化与思维方式所处的背景是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而全球化的趋势正在试图将其抹去。这些隐喻的风景正是未知经历的关键因素。《亚兹德少女》(2016)中,正是少女身后背景氤氲的氛围赋予了她那种我见犹怜的忧郁,她身后的世界仿佛正在慢慢消失,同时又如同少女那轻柔的发丝,不声不响地存在着。亚兹德少女同样在拷问着当今世界的坚固与文化的坚韧力量。王雷通过一整套严苛的程序所呈现出的,正是我们掩藏在社会面具之下的痛苦。
雅兹德少女 画布丙烯 60x60cm 2016
这套严苛的程序如是:启程,前往陌生的、甚至是异国的环境中去游荡,花费时间去感受生活,这是被今天的我们所遗忘的时间。与当地人一起生活,尽情呼吸独特的风土人情,这不是无谓地消磨时间,正相反,它催生出与人的相遇,进而孕育出作品。1863年,莫奈决定走出封闭舒适的画室,把画架摆到了刚刚落成的圣拉扎尔火车站,去记录现代的感觉。这样一个与当时学院派相反的叛逆选择时至今日依然值得我们深思。
而今天,我们应该前往何处感知新世界的律动?王雷提供了众多答案之一,这个答案的精彩之处在于它需要将自己置身于一个严苛的过程中:去旅行。去描绘德黑兰、波斯波利斯、塔赫特·苏莱曼、伊斯法罕、亚兹德、塔什干、布哈拉和努库斯各地男人女人们的面孔……这呼应了另一位伟大的旅行者维克多·谢阁兰的“多样化感官”理论。这种感官也是思想的行动,形成了谢阁兰所称的“异域者”。敞开内心,从一切偏见中解放出来,沉浸在异域以外的文化中,就会产生更为敏锐的自我意识。这种开放与游客那种贪婪的目光不同,他们在真正个体和风景面前会落荒而逃,因为总是害怕顾此失彼。异域者敢于冒多样化的风险,接纳相异性,抵御人云亦云的融合,并且必须最终直面自己内心的旅行。这就意味着一切人和事物都永远不可能完全被他者同化。同化或说文化的混合只能到达某一程度,这一点就写在人们的脸上。本质上说,面孔是坚韧性之所在,也是多元化的保证,是彻底的相异性体验。
王雷的这条动荡之路在他笔下的肖像中延伸而出,我们只需跟随这些目光就可加入这趟旅途。此次展出每一幅作品都既有其独特性,又与其他作品相关联,无需过分打探画面背后的趣闻轶事或是寻求激发作品灵感的故事,在这些画作面前,我们应当保持谦逊和宁静。这条面孔之路邀请人们去审视自己,拷问自己这一刻的身份,这样我们才能听到让·克里斯多夫·贝利关于法尤姆肖像所说的那种“无声的呼唤”。让我们在雕塑家贾科梅蒂的理念中陷入沉思:“探险,真正伟大的探险,在于从同一张面孔上,每天都能看到一些不曾相识的东西。这比世上任何环球旅行都要伟大。”
艺术8创始人,哲学家,作家
(责任编辑:陈思竹[已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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