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君篆刻艺术的“表现”与“图真”
2018-12-27 15:12:38 郭嘉颖
《中国美术报》第133期 专题
魏广君
魏广君,1964年生于郑州,信阳人。中国国家画院书法院篆刻研究所副所长,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艺术创作院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去年赴京向广君先生求画,进门即见墙上星列十多枚印蜕,我粗粗一览,便觉惊心炫目,于是招呼也顾不上打一个,赶紧凑上前,借这激迸的刀光石趣,且先醒脑提神再说。每个偌大的印蜕上,只见浑圆恣肆的刀痕纵横欹侧,竟像是十八酩酊罗汉般异态叠出。观其下刀处,初始如激雷破空,倏忽间又游刀徜徉,点画内力外张,静心时若对春江水满,骋怀时又疑悬瀑冲天。一番品咂后,广君先生摆出几个烧好的陶印,形模作先秦印钮状,都如鲁智深拳头大小,敦实古拙,真有上古风味。
发兴之余,我早没了鞍马劳顿的疲惫,于是坐而论道。其实在这位在读美学博士跟前,确切说我只能坐而听道,他一会儿八卦象数,一会儿六朝玄理,不知不觉又从尼采侃到海德格尔。而我也是六根不闲:耳朵自是听他高论,眼光则流连四墙字画图书,鼻子闻着缭绕的“天叶”香烟,舌头品尝零食糕点,手间摩挲苍石老印,真是意马心猿、形骸放浪。
每忆及此,我常感慨山海迥隔,不能长乐。当年苏轼见文同竹画,谓之“一日不见,使人思之”,只是思的缘由太严肃了点儿,说文同这个人“面目严冷,可使静险躁、厚鄙薄”。而今我也“一日不见便思君”,但思之缘由乃是广君先生的多闻直谅,思之所托则是我常用的篆刻名章。
魏广君 妙欲 寿山石 2cm×1.5cm 2013年
我与广君先生结缘,始于二十多年前他编写的《古玺印存》一书,其后就时常关注他的动向。要准确评价他的篆刻艺术,在我看来极为困难。首先,广君先生无论是学术思想还是艺术实践,在当代印人中,都显得十分多维和复杂。多数人依靠治一学、游一艺就足以终老所好,但广君先生为学博雅,文史哲书无所不读。他题画的诗文警句率真奇崛,往往庄、谐、癫、雅并见。曾见其《题山水》诗云:“无言仲秋末,相与笔墨中。老魏今醉矣,将纸打一顿。”任谁都知,末句如用“通”字更为合韵,但似乎兴味不足。而他出人意料地用一“顿”字,竟使癫逸之趣全出。于美术史,广君先生也早已脉通任督,在研究宋元绘画史与水墨画通史领域卓有建树。在哲学上,近年他更借读美学博士之机,深入而广泛地研究了东西方比较美学。这种全面的学养为其从艺提供了极大的人文信息量。在从艺方面,上世纪八十年代广君先生就以雄强厚重的中原书风为世瞩目,并于钟鼎、篆隶、北碑、晋唐尺牍乃至明清巨轴等无所不收。稍后其画艺大进,山水、竹石、墨荷等题材尤为精绝。古人讲“气韵必在生知”,又讲“读书可增气韵”,在广君先生这里可谓双美俱、二难并。若无前身福报广大,上天何以垂爱斯人至此?天赋筑其资,学问养其气,才艺修其性,以此底蕴发为篆刻,何愁不点石成金?前人谓赵之谦篆刻之美,如世家巨富子,家资挥霍无尽,今广君先生又何尝不是?从这一点来看,要想概括其篆刻艺术的内涵,虽有司马雄文,恐亦赋之不尽。
评价其篆刻艺术的另一难点,在其篆刻手法与美学观念的复杂随机性。就篆刻创作本身而言,他制造矛盾的探索欲望之大,与统一矛盾的实践能力之强,往往超越语言描述所及,也就是古人所讲的“事绝言象”。由于广君精通美学史,对中外美学形态变迁的历程了如指掌,是凡古典艺术的优美、壮美,宗教理念的神圣、崇高,以至现代思想的荒诞、虚无等美学范畴,都是他着意表达的内涵。中国篆刻史上,秦汉印主要属于雄浑古朴的美学类型,明清文人流派印则包括婉约、典雅、奇肆、古拙等美学类型。概括起来,传统篆刻总不出优美与壮美范畴。在古代篆刻艺术的现代转型上,广君先生的意义在于,他不仅大力传承了传统的优美与壮美,还进一步拓展篆刻表现的美学范畴,用以传达现代人不同以往的在世体验。
魏广君 卷藏春水秋山 寿山石 10cm×10cm 2017年
魏广君 惟有饮者留其名 寿山石 8cm×8cm 2017年
迷恋往昔固然是现代人的情怀之一,实际上很多印人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但是能够放眼风物,则非有大心胸、厚学养、敏于思、强功力者不能为。在当今传媒信息爆炸的城市文明与社会高速运转的驱动下,当代人已经很难做到如古人那样的凝神“静观”;后现代社会的多元趣味也迫使大众很难有终极信念。因而,传统美学范畴中基于静观渐悟的优美与崇高,在当代已有隔膜,而荒诞体验与漂泊感受则史无前例地系于当代人的灵魂深处。篆刻艺术虽不同于先锋艺术,但却未必不能传达现代人的精神体验。在我看来,传统艺术的价值优势可能更甚,利用篆刻艺术完备而精微的艺术语言,不仅能够很好地传达现世体验,而且还能唤起中国人血脉根源中的宁静祥和。
这无疑是当代艺术家所面临的最有价值的命题之一。广君凭借其敏锐的哲思和探索的精神,在其篆刻的表现层面进行了成功的尝试。特别是他近年来的大印系列,可谓是“致广大而尽精微”。有一方“一日之迹”白文印,古人刻此内容于先,而广君先生的传达则有迥异的精神体验。无论是如幽杳星空的印面还是粗犷外张的白文,都将观者首先引入一种混沌的思绪中,由此一切先在经验与立场都被还原,乍看之下仿佛是面对着“一画”未形之初的洪荒,在此空境中置入一切价值观念都有可能。进而情绪体验进入局部,朴厚的刀文似乎象征着被抛入尘世的沉重肉身,修短随化、坎坷无常。“日”字非方非圆的轮廓包裹起卵状的红色块面,该块面则被一不规则的三角白文所断然割裂,形成的上下红块各自在惊悸中奔突、在漠然下堕落,而二者的倾覆与升腾态势似乎随时都可能换位,紧张、焦虑在块面运动中得到了隐喻式的传达。同时,“之”字明显向左下滑落的态势强烈挤占着“迹”的空间,“迹”字以大量破碎而古怪的红色块面随机分布,其中有几个不和谐的三角形,显得颇有毕加索“格尔尼卡”式的象征意味。该印几乎所有笔画都强烈地传达出朴壮之趣,或许有经验的鉴赏者会将此归因于作者篆隶行草书的深厚功力,但这种转移并不阐释其内在的表现性。在这里,作者最大限度地将线性运动转化为团块冲撞,团块间挤出的类似无限“分形”的起伏感、爆裂感以及压迫感等,都包含在无限丰富而又极尽精微的刀石争斗中,这种争斗似乎远自太古洪荒,又似乎近在喧嚣闹市,而且这种争斗几于无穷重复,方寸之间、毫厘之间乃至微茫之间,争斗如希绪弗斯宿命那般亘古无歇。
魏广君 金石寿 寿山石 4cm×4cm 2017年
魏广君 半水书屋 寿山石 4cm×4cm 2017年
这是作为读者之我任由主体意识泛滥的解构吗?或许是,或许不是,也或许根本就是这方印在解构着我那荒诞多疑的内心。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即使作者如广君先生也无从作答。但同时这又是一个无比真实的问题。作品一经完成,就抛开了作者,正如观众一经寓目,就抛开了作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作者、作品及其观众三者,都无一例外地被抛入而非抛开尘世。正是这一点让作者和观众的疑虑安心下来,也让作品获得了应有的价值和意义。
那么,这件作品仅止于传达紧张和焦虑的精神体验吗?至少,就作者广君先生的创作体验而言绝非如此。鉴赏与批评当代在世艺术家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明确地交流艺术创作者的主要意图和真切感受。就创作者而言,其创作过程非但没有紧张焦虑,而且充斥了活力和强烈的快感。印人每一次奏刀入石,都满怀着对遥远上古那份淳厚天然的追念,又满怀着对未知将来那份偶然美好的期待。在无尽追念和永恒期待中,刀与石结合的生命得以贯古通今。刀锋的开凿与石花的飞散又是物与物的交融对话,就像巨斧开辟鸿蒙喷薄出的淋漓元气,此时只留下作者在欣喜中聆听着天籁,并随之进入到天籁的神秘共振当中。天籁是个秘密,秘密显然不会对所有人都公开,唯有拈花者才在刹那间为之一笑。
正是在这无比金贵的一笑中,我们最初的紧张与焦虑蓦然消逝,刀锋撞落的斑驳不断给观众带来振奋与祥和。或许这里说“观众”并不准确,因为在流俗意义上,“观”有看的意思,是诉诸视觉的。然而在中国古代圣人无比睿智的哲思中,“观”却并不止于视看,而是超越具体感官的体认。观可以呈现为音响,可以呈现为触摸,乃至六根皆可观。观的终极目标是真实、是没有疑虑也无须证明的真实自在。图真之后,似乎一切言说都很多余,包括我对广君先生篆刻艺术的这份评述。因为,他的印就在这里,真实不虚。
(责任编辑:张媛[已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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