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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与“瘦”— 颜真卿书法评价中的两个特殊概念分析

2019-01-18 09:40:02 未知

“媚”是书法品评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其原本为“好”之意,又引申为“美”。窦蒙《语例字格》中解释为:“意居行外曰媚”,意指生动活泼的气息表露在形态之外叫做“媚”。可见“媚”字本来的意思是好的,但时过境迁,自唐代开始“媚”的含义发生了变化,有如“羲之俗书趋姿媚”的说法,贬义的倾向出现。这大概是当时的社会政治思想在艺术领域中的反映。

颜真卿书法之所以被后世推崇,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书法没有“媚”的特点,《竹云题跋》在《东方朔画赞并碑阴记》跋文中说:“魏晋以来,作书者多以秀劲取姿,欹侧取势。独至鲁公,不使巧,不求媚,不趋简便,不避重复;规绳矩削,而独守其拙,独为其难,如《家庙》《元靖》等碑,皆其晚岁极矜练作也。”

魏晋以来的书写传统从王澍的总结来看以“姿”“巧”“媚”等为主要倾向,而颜真卿却和这一传统相反,他“不使巧、不求媚”,特立独行。也正是这一点,颜真卿书法才会被后世推崇。但是在对颜真卿碑帖的评价中也有使用“媚”字的场合,王世贞(一五二六—一五九○)在对《多宝塔》的评论中就使用了“媚”字,原文如下:“此是鲁公最匀稳书,亦尽秀媚多姿,第微带俗,正是近世掾史家鼻祖。又点画太圆,整笔写不应若此,米元章谓「鲁公每使家僮刻字,会主人意,修改波撆,致大失真。」观此,良非诬。又因此知颜书是腕着案书,案亦大有力,倚此为墙壁,则旋折皆如意,不至欹斜。但作字时少减趣,亦便无魏晋天然态耳。今世所谓「颜书率师」,此亦以其有墙壁易学故,大抵字必带俗乃入时眼,乃盛行。”

王世贞的这则评论主要还是对颜真卿《多宝塔碑》的批评,说其“秀媚多姿”,从品格上来讲近于“俗”,而恰恰是因为俗才会“入时眼”,然后盛行。后世有“媚俗”一词,“媚”和“俗”的组合,表明了“媚”已经从一个褒义倾向的词,渐变为一个贬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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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颜真卿 家庙碑 局部

清人何义门(一六六一—一七二二)对《多宝塔碑》有不同的看法,他说:“鲁公用笔最与晋近,结字别耳。此碑能专精,学之得其神,便足为「二王」继。别得见《真官帖》,乃征吾言也……书至陈、隋,如智永、丁道护,渐趋匀整,入唐而欧、虞加之严肃,非天下由分裂而之太平,魄兆于人文者乎?褚公趁姿媚而少跌宕,然永徽之后又可睹矣。颜出于褚而仍还匀整,不可谓之不善变也。况丰碑与小字不同,上下左右必如造凌云台,称平众木,使轻重无锱铢偏负乃成章法邪?米颠横议,至云公真书便入俗品,自欧、虞以下悉谓其安排费工,由是恣为倾欹,楷法荡尽。”又云:“开元以来,始合时君所好,字体肥俗,虞书今已不见唐刻,欧书体方,固未尝瘠也。丁道护书多肉,颜公颇与之近,长短肥瘠如质文相循环,岂容举此一碑为颜公早年书?世人犹有以米颠论献疑,亦未折其衷矣。近岁摸拓日刓,且惜工价,木强无神。明坛长二兄所收,乃秘阁散出宋本,结字之血脉,用笔之收放,纤毫不失本真,平日窥寻所得,必有愈出,不可穷尚,勿靳为我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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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颜真卿 祭侄文稿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何义门对《多宝塔碑》褒奖有加,认为其“用笔”与晋人相通,只是结字有所不同,认为“此碑专精”,如能通过学习“得其神”便可以领略“二王”的笔法。然后他又说“颜出于褚而仍还匀整”,可谓“善变”,褚遂良书法“趋姿媚”,而颜真卿在学习他的基础上加以变通,意思也就是说《多宝塔碑》并没有“媚”的特点。

王澍对《多宝塔碑》的评价虽然也使用了“媚”,但由于他在评价前加了一个前提条件,“媚”在这里取得了完全不同的内涵。王澍《虚舟题跋》中《跋多宝塔碑》文:“此碑书法腴劲,最有态度。鲁公书多以骨力健古为工,独此碑腴不剩肉,健不剩骨,以浑劲吐风神,以姿媚含变化,正其年少鲜华时意到书也。王元美论此碑谓贵在藏锋,小远大雅,不无佐使之恨。是则固然,近世学颜书者,多至枯朽骨立,以腴润导之,正须从此觅指南车尔。”

王澍认为该碑“以浑劲吐风神,以姿媚含变化”,“姿媚”一词本来在后世含有贬义色彩,但是有“浑劲吐风神”作为前提,以“变化”为补充,贬义色彩完全消失,成为一句评价极高的断语。看来同样一个碑刻在不同人眼中完全不同,使用同一个词汇时其语境不同效果也截然不同。

黄伯思(一○七九—一一一八)在《东观余论》中对《干禄字书》的评价中同样使用了“媚”一词:“今观此书精隐劲媚,殊得颜真,杨自以为不差纤毫信矣。然文忠又云「《干禄》之注持重舒和而不局促」,余辄易之曰:「持重而不局促,舒和而含劲气,乃尽鲁公之笔意也。崇宁壬午岁九月十二夜试姑苏仲璋笔。」”

在黄伯思看来,《干禄字书》的特点是“精隐劲媚”,因此特别能够传达颜书的精髓。世人以“遒媚”评价王羲之的书法,周汝昌在其著作《永字八法》中对这一评价有过专门论述。如果单有“媚”的特点是不足取的,当和“遒”字联系起来,便成了一种很高的境界。此处欧阳修的“劲媚”一词与“遒媚”一词的使用相仿。

王世贞在对《竹山连句》跋语中也使用了类似的评价:“(竹山连句)公此书遒劲雄逸,而时时吐姿媚,真蚕头鼠尾得意笔,大较与《家庙碑》颉颃。而此乃手迹,又当远胜之。”他认为“此书遒劲雄逸,而时时吐姿媚”,此时的“姿媚”以“遒劲雄逸”为基调,鉴于此特征,王世贞进一步认为它可以和《家庙碑》相抗衡。《家庙碑》在颜真卿的所有碑刻中经常作为一个标杆使用,有被古人普遍认可的较高地位。他又说:“此乃手迹,又当远胜之。”在王世贞看来,《竹山连句》由于具有“遒劲雄逸,而时时吐姿媚”的特点,应当是颜真卿书法中最为杰出的一件作品。

综上,颜书中单有“媚”的特点即被认为是“俗书”,如使用“媚”字评价必须要用一个具有“力量”特征的词语搭配。但由于对颜书地位的崇高评价,其立论是以反对“媚”为出发点的,因此古人对颜真卿书法评价中“媚”的使用也显得较为谨慎。

颜真卿书法的另一个特点为“肥”,这一点古人多有论述。何义门在对《多宝塔碑》的评价中引用米芾的评论:“(米芾)又云:「开元以来,始合时君所好,字体肥俗,虞书今已不见唐刻,欧书体方,固未尝瘠也。丁道护书多肉,颜公颇与之近,长短肥瘠如质文相循环,岂容举此一碑为颜公早年书?」”

米芾对颜真卿书法“肥”的特点解释为“开元以来,始合时君所好,字体肥俗”,皇帝喜欢“肥美”的事物,因此在时人书法中有“肥美”趋向。何氏还以隋代书法家丁道护类比颜真卿书法有“多肉”的特点。杨宾(一六五○—一七二○)《铁函斋书跋》中对《颜氏家庙碑》的评论中明确指出颜真卿“肥厚”的特点:“观其下笔如此肥重,无论欧、虞悬绝,即登善亦未易言。盖字之肥瘦由乎指之虚实,指实下笔自然瘦劲,观登善《圣教》等碑可知。今鲁公碑版无不肥厚,则指不尽实而借力于纸,岂可与登善较优劣邪?此碑余向《郭敬之》下,而拓颇旧,故略书鄙视如此。若苏、米之论,则未尝分左右之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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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颜真卿 祭侄文稿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杨宾认为“肥厚”的特点是由于运笔的原因造成的,并且批评颜真卿在用笔上无法与褚遂良相比。吴昇(约生活于康熙间)《大观录》中对《自书告身》的特点也评论为“径寸大,丰肥古劲,雄伟之气奕奕”。

与“肥”字相对的是“瘦”,其在颜真卿书法的评论中多次出现,王澍在谈到《李玄靖碑》时曾提到过一个覆刻本,其“笔画细瘦”已经全没有了“雄健之气”,到底是覆刻的水平造成缺乏应有的气息,还是“笔画细瘦”的原因造成的?根据原文来判断,他的意思显然是将本来“肥厚”的笔画刻成了“细瘦”,《虚舟题跋》原文:“(元靖碑)今茅山所有碑乃是覆刻,笔画细瘦,全乏鲁公雄健之气。且字之讹者七十余处,而原碑不可复得矣。余在京师时得一本,球圜视之,昔人称此碑笔法与《家庙碑》同,余按鲁公晚年所书碑,跌宕莫如《宋广平》,肃括莫如《家庙碑》,此碑风格在《广平》《家庙》之间。信是鲁公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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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颜真卿 自书告身帖 局部

《家庙碑》的特点是笔画较为丰满,而《宋广平》较为清瘦,如果说介于两者之间,当然是说明覆刻者将笔画处理得“细瘦”化了。对颜真卿书法面貌通常认识为“肥厚”,但仍然有不少具有“瘦”特点的碑刻,以下是三种被后人评价为具有“瘦”特点的碑刻:第一种,《东方朔画赞》其赞字独瘦劲恬适,与《家庙碑》相上下,盖公中年制作,最为得意。(《墨林快事》);第二种,《臧怀恪》鲁公此书伟劲而骨稍瘦于家庙诸碑,皆可重也。(《石墨镌华》卷三);第三种,颜鲁公书法出于褚河南,此《宋文贞公碑》瘦润圆劲,尤得神髓。然细玩数千言,无笔不似,而无一点褚家习气,所谓鲁男子善学柳下惠者也。(《金石品》)甚至有人反对将颜真卿的特点简单的理解为“肥厚”,觉得那只不过是表象,王澍《虚舟题跋》跋《自书告》中说:“临颜书者当得其澹古之韵。但以雄厚求之,皮相耳。此《自书告》与《臧怀恪碑》正相类,乃颜书之绝清瘦者。余敛其浮情,不令脉兴血作,然后临之,乃觉小有契耳。鲁公《自书告》董文敏称其奇古豪宕,为鲁公书绝少。余前临此告以为奇古不难,须得其淳淡之趣乃佳。宋人论颜书谓出自褚,颜之与褚了不想死,而以为体源一同,此可谓知书者矣。”

王澍批评后人临写颜书时只是“雄厚求之”,认为只是“皮相”,最终目的是要追求颜书的“澹古之韵”。他举出颜真卿书法中具有“清瘦”特点的两种碑帖《臧怀恪碑》和《自书告》来说明颜真卿“清瘦”之特点,此特点中才存有他所谓的“澹古之韵”。他还说董其昌评价《自书告》为“奇古豪宕”,“奇古”并不难,而要达到“淳淡之趣”才是最佳境界。

综上,“肥厚”虽为人们对颜真卿书法评价的一般特点,但是不同的评价者又有不同的审美差异,其书法中一部分作品仍然会被有些评论者定义为“清瘦”而加以推崇。

(本文作者为文化部恭王府管理中心副研究员、中央财经大学当代书法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责任编辑:陈小利[已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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