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9．01.02—01.05

　　方式：笔谈

　　杜曦云：这几年来，你的人生经历有大变动吗？

　　艾忠亮：从几个方面来看都有大变动，从基本生存到一直追求的艺术。

　　2005年至2007年，开始出国看当代艺术的展览，对当代艺术的接受和对自己以往艺术观的颠覆，这个更换系统的过程很痛苦！当时的《红》系列绘画就受到了明显的影响。

《红》1号：布面油画 175x280cm 2007年

　　2017年10月，因以前的商业项目要协助纪委调查，我在看守所度过了整整五个月，有很多前所未有的的感受，对事物的思考和判断完全改变了。

　　杜曦云：在艺术表达方面，你大学毕业后有过长时间的中断吗？

　　艾忠亮：我大学时的专业是染织，大学毕业后在成都纺校教书，每个月工资57元，太穷了，两年后辞职下海，把画画当作唯一的糊口手艺，当时接受大量的定制。后来经商进入房地产业，绘画又成了我经商获取人脉资源的敲门砖。记得当时商界朋友介绍我时，后面都要加上一句：同时还是一个艺术家，是房地产业里画画最好的老板。2000年读MBA（当时叫“厂长干部经济培训班”）后，基本上中断了绘画，到了2007年，才又重新思考艺术问题。有几年虽然工作很忙，但凡大小节假日，我都呆在工作室里做作品，为了满足自己的表达需求。

《塔》装置 2.4x5x6m 2017年

　　杜曦云：你的感受和思考为何非要通过艺术这种方式来表达？

　　艾忠亮：可能是我一直喜欢艺术，和其它表达方式相比，艺术表达方式我更喜欢和熟悉一些。还有，艺术可能是更有深度的一种表达形式吧。

　　杜曦云：从自身经历出发，你怎么看这几十年的时代变化？

　　艾忠亮：我大学毕业后的这三十几年里，这个社会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我们身处其中，每时每刻都受着这种变化的影响。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中期，人们只想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国外的物质的精神的东西统统接收，感觉全国人民都在做生意。1990年代中期到2008年以前，是中国的亢奋井喷期，什么生意都好做。

　　记得当时我开发的一个楼盘开盘时，买房的人排队抢房，上千套房在一周内全部卖光。当时没有网签，售楼小姐不停的盖章，都把手盖痛了。当时在北京做艺术的一些朋友告诉我：画还没画完，就有人交订金了。从2012年开始，活跃程度明显下降，2013年底开始，银行抽资，民营企业几乎贷不到款了，做企业开始难做了。中国的情况是政治体制决定着经济模式与社会发展，从1990年代至2010年的这二十年，可以说是经济发展的黄金20年。

　　杜曦云：有这种商业顺畅的“成功”，你满足了吧？

　　艾忠亮：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时代的见证元素，当自己懂得这个社会资源的真正分配模式后，为了经营，身不由已的就会去适应它，经商也顺利了。但在艺术表达思考上却是痛苦的。当现实和自己追求的价值体系相违背时，虽然经营是首位的，好像人被分离了似的，但是，用艺术的方式来表达，或许可以减轻这种痛苦和恍惚。

《荒原2号》 行为 2018年

　　塔旁边全身名牌的成功人士，回到赤裸的自然人状态，把塔在自然山水前烧毁。

　　杜曦云：从卖画为生的艺人到房地产商，你经历过思想方面的突破吗？

　　艾忠亮：思想方面的突破，应该是2000年去重庆大学贸法学院进修商科时开始的。我认真的学习西方经济史，第一次系统的了解到西方的经济形式是怎么演变到现在这个样子的，记得当时的院长曾国平先生一直在强调：美国的经济值得我们去关注和研究。

　　在这之前，我做生意只凭直觉和经验。之后，我便放弃了已经营几年的包装印刷业，完全投入到当时的房地产业中，从打工开始做起。当然，打工是学习的过程更是整合和获取资源的过程。当自己两手空空时，帮外地和尚念经，是最快的捷径。

　　杜曦云：经济学中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艾忠亮：西方经济学中有两个人必须了解：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凯恩斯的《通论》。前者讲无形之手对市场的作用，后者讲货币政策对宏观经济的调控作用，这是精髓。当然还有其他课程，如企业战略、公司法、公司股权、人力资源管理（我认为如何分蛋糕是企业整合资源的关健，也是衡量一个老板格局大小的尺度）、市场营销等课程。还记得当时最感兴趣的博弈论！

　　杜曦云：国内的当代艺术界目前一片萧条，你这几年的作品数量并不多，这些作品你满意吗？

　　艾忠亮：国内目前自称做“当代艺术”的人还是很多，但有力度的作品不多，能把最近这几年的时代状况说清楚的作品更是少之又少。2000年的上海双年展后，当代艺术在国内开始建制化，随后而来的是空壳化、景观化。为了文化产业运动，各地方部门非常热衷于投资各种艺术年展项目，当代艺术开始产业化后，只是通过各种艺术项目进行利益分配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几年我自己的作品数量不多。我是有想法才做作品，没想法、没表达意愿时却要制做作品，对我来说不可想象也无法理解。对自己作品的认可度，我没有想过。但我的作品会一直紧紧咬住批判对象不松口，在形式转化方面避免轻浮炫技。

　　杜曦云：《荒原》是你这几年的第一件作品吗？

　　艾忠亮：《荒原》系列作是我这几年作品的主线。从2015年完成第1号，到2018年完成第4号。

　　杜曦云：你做《荒原》系列作品的冲动是什么？

《荒原 lost in translation》 装置 2016年

　　艾忠亮：从2013年开始，经济宏观调控明显紧缩，我在国内的企业经营没有了方向。当彻底告别企业后，现实让我感觉迷茫。《荒原lost in translation》是对自己身份迷失、未来不确定、内心悲观迷茫的流露，应该是对未来有不祥的预感。它和英国诗人艾略特的现代长诗《荒原》表达一战后欧洲人内心的荒芜相似，但时段和地域又不同。

《荒原 lost in translation》 局部

　　这个装置的展示现场，我想打破美术馆的“白盒子”感觉，去掉了空间常用的射灯，用以前普通家庭照明用的白炽灯，并悬挂的很低，改变光源聚焦照射的传统模式。地上铺满了30多吨已有腐烂味的建筑垃圾、废弃的旧家俱，上面是形态变异甚至是不完整的多只羊，墙上使用了一断缓慢流过的水的视频。

　　杜曦云：《荒原》系列的其它作品是哪些？

　　艾忠亮：之后我又做了《塔》、《咒》、《制造启示录》等作品。从看守所出来后，一口气做了《荒原》系列后面的3件，以及其它的作品。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艺术表达方面的喷发，可能是牢狱之灾给我的回报吧！

《荒原2号》是把以前的作品《塔》在自然山水前烧毁，并将其过程和烧毁后的残留物综合展示——各个阶层的人都很脆弱。

《荒原3号》装置 2018年

材料：鱼、癌症细胞切片、人血、水

尺寸：12x35cmxN个

　　《荒原3号》里，我使用了癌症病人的肿瘤切片，让小鱼苗在有人血的水里啃吃着这些癌细胞，以调动观者认知结构里的恐惧元素。

《荒原4号》装置 2018年

材料：泡沫、震动电机、钢丝

尺寸：28x32x260cmx13根

　　《荒原4号》里，我把高铁的水泥轨枕作为符号，配备振动电机来完成我的表达。

　　杜曦云：接下来，你有新作品的计划吗？

　　艾忠亮：今年想多做几件作品，咬住我所思考的问题，转换形式，想挑战感受的极限。

　　杜曦云：你强调立场，但又喜欢谈美学。你怎么平衡这二者之间的张力关系？

　　艾忠亮：经济和政治是不能分开来谈的，如果离开政治高谈阔论经济，就等于对着绣花布谈情说爱。当代艺术也一样，如果离开当下的政治经济去谈文化、美学，批判性就失效，作品就内涵苍白空洞，沦为技术流、装饰品。当然艺术必定就是艺术，它是深刻的视觉化的表达，当艺术家关注的问题已经不复存在了，作品仍然具有那个时代的审美特质，这才是我认为的好作品！

　　杜曦云：如果商业方面有转机，你会继续经商吗？

　　艾忠亮：不会！再做同样的商业，我没兴趣了。艺术既是我的爱好，也充满未知、富于挑战，我想去实现它！已经具备的商业意识和经验，我会把它们结合在艺术上，无论是对时势的判断还是艺术系统的对接。

　　杜曦云：你的经商生涯和艺术生涯互相冲突吗？

　　艾忠亮：以前总觉得又做艺术又经商不纯粹，现在才认识到那是对当代艺术的本质不够了解。经商的所有经历，正是其他艺术家不具备的独到之处。

　　杜曦云：艺术家都想成为成功的商人，如今的艺术家，比商人还要孜孜为利。

　　艾忠亮：如果只是为了赚钱，做生意最直接，赚钱的机率也要大许多，至少比较容易过上中产阶层的生活。所以我发自内心极不赞成那些为了一点小利放弃批判立场的伪当代艺术家。当然，主要还是看格局，如果只是为了忽悠国内地方上的土老财，或为了体制内的一点小利益而做艺术，其实立场对他们来说也无足轻重。

　　杜曦云：涸辙之鱼，且谋斗升之水哦……

　　艾忠亮：是啊！在现实面前，生存是第一位的。当代艺术家也要生存，也希望市场认可，但不能因此放弃立场。很多艺术家没有市场经营的经验，对艺术商机不敏感，再加上格局小，整合不到资源。做任何事都不能浮躁，不然将一事无成。只有让鱼和熊掌兼得的人，才能把事业做大。不放弃批判立场，才可能寻找到世界的主流来对接，进入到真正健康的市场系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