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叮令令电话响起，刘竹梅从四川绵竹打来电话，说自己要出一本画册，要我写点东西。

　　认识刘竹梅已有二十年，该是很熟悉的朋友。我对她说：越是熟悉的人就越容易做出主观的描述。

　　她咯咯咯一串笑声，说：越是熟悉就越是不能拒绝，正是要听听你的说法。

　　怎样说呢?

　　【壹】

　　1984年秋天，我去四川考察民间年画，在绵竹县文化馆见到刘竹梅，她带我走村串寨，寻访老年画的作坊和艺人，又看了馆里丰厚的收藏，让我受益匪浅。

　　最后拜读她的作品，作品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一幅年画——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使劲地伸展着自己的手，给年轻的女教师检查，看谁的手最干净。这张画画得很工细，小孩子的动态与表情表现得也挺生动，在当时的主流展览中算得上是一件不错的作品，据说还得了全国青年美展的三等奖。

　　但是，我总觉得这不像是她的画——刘竹梅给我的印象活泼好动，走起路来一阵风，说起话来一串铃，常常是人还没到，咯咯咯咯笑声就已经报到好长时间，做事情爽快，手脚也麻利——真想不出她能耐住性子，长时间坐在画案边老老实实地精勾细描。

　　我说了自己一时的想法，刘竹梅说自己也不满足于这样画，更适应具有绘画性的表现方式，正想从传统绵竹年画之中寻找语言。

　　【叁】

　　“添水脚”运用水墨大写意般的豪放笔法画出了画工们的感觉和激情，画出了他们自己全部的聪明和灵气，这让刘竹梅动了心思。但在当时，美术界的很多人并不认为这种表面看来粗糙的艺术作品内含艺术的精华，也许美术展览会的那些评委们面对这样的作品也会连连摇头：好氕嗷好氕嗷!

　　刘竹梅不在乎这些，只要是她认准了的理儿，她就敢放弃已拥有的一切拼命地追求。

　　学习民间艺术，并不是为了躺在传统丰厚的铺垫上面颐养现代的惰性，因此，仅仅是技法语言的继承是不够的，拿传统的“旧瓶”装上“新酒”也不一定是最合适的包装，也就是说，形式上的“学民间”仅仅可以作为开始，把握其精神本质并成为自我表现的主动，却是长久的目标。

　　1985年，刘竹梅带着自己追求理想的心怀到北京学习。她首先把自己调整到“空白”的状态，在自己的空白中大笔挥洒，让艺术的墨色丰富自己的心界。

　　【肆】

　　刘竹梅最早试着用“添水脚”的方法画过的一件作品是《回娘家》，她唱着当时的一首流行歌曲：“……谁家的媳妇走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小娃娃……”一遍遍地试验，一次次地从传统年画中寻找机缘，废了不知多少张稿子，经历了不知多少苦恼。

　　学习民间艺术进行新的美术创作，很多人深怕陷入“传统”不能自拔，刘竹梅不怕。她相信自己是一个具有现代文化修养的画家，主动地掌握传统艺术的形式语言，为的是寻求自我生命感悟的恰当表现，并不会变成民间匠人。因此，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刘竹梅非常注重向民间艺术的请教，她要画出“老年画”的味道，通过自己创作实践中的消化，将“传统”的馈赠转换为营养。

　　这个时期的作品有《猴子与货郎》、《康定情歌》、《黄杨扁担》等，大家看了，都说是绵竹年画绽开了新花。

　　【伍】

　　之后的这些年，刘竹梅又回到家乡绵竹，并拜当地有名的年画老艺人邱婆婆为师，继续从传统中汲取营养，不断地进行新的探索。

　　从她给我寄来的作品照片中，我依稀看到她探索的足迹——由规矩到豪放，由精致到写意。

　　刘竹梅不是画“添水脚”的作坊画工，不可能重复性地在一件相同的作品上面大笔挥洒若干遍，也就是说，她创作每一件作品都不能依靠技法的熟练。但是，她从传统民间年画中找到许多布色、落墨、笔法规律——先是精心造型、细笔勾勒，再是挥洒写意、大笔破形，期间调度浓淡干湿、冷暖温火，接着是细心收拾、点画精彩——看来，这种被动性的民间技艺在刘竹梅手中已成为主动。

　　【捌】

　　刘竹梅曾经两次走出绵竹到高等美术学院进修学习，在开阔了眼界、丰富了自己之后，她没有被眼花缭乱的当代文化景观扰乱心绪，凭籍对传统民间艺术的一份纯情，孜孜不倦地修整和耕耘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

　　只因为刘竹梅喜欢画画，她才建设起并且走进了这样的天地，在其中遭遇寂寞或喧嚣、清醒或困惑、痛苦或欢乐……她都愿意。

　　我知道刘竹梅有很大的心劲儿，并不满足于当前自己所达到的水准，在艺术追求上肯定会有很多苦恼。

　　我在电话里问她，画画有没有烦了的时候，她又是咯咯咯一串笑声，说：不画画干什么?

　　啊啊，不打扰你了，快画你的画吧，别忘了把你的笑声画进去。

　　2003年10月6日星期一于东土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