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十年而已》之后，2018年初，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孙振华先生又出版了一本文集《处处尘埃》。这本文集内含三百余篇千字短文，分社会观察、艺文杂谈、生活百态三辑，这些文章是作者关于生活、文学、艺术、学术等诸多方面的体悟与认识。篇幅短小精悍，语言朴素直白，体现了孙振华先生对世事敏锐的洞察力和高超的文学艺术素养。雅昌艺术网经孙振华先生授权连载《处处尘埃》，《居住的政治学》选自第一辑“社会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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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一位建筑学院的教授邀我去西安看豪宅。他说：“你一定要来看看，当作一种现象来研究，我搞了一辈子建筑，看了很震撼”。于是花了一天时间，到西安走了一趟。

这事的缘由是，教授的一位学生，建筑学硕士，毕业后从事建筑装修，继而开发房地产。他的楼盘因为设计有特点，施工重质量而博得了好口碑。目前我们看到的，就是他精心装修完成的豪华会所和样板房。

这个楼盘讲的不是建筑学的文脉，在风格上它是混搭的，什么好用用什么，怎么有效果怎么来。它的目标是穷尽一个人对于豪宅的想象，真材实料，精益求精，走高性价比的路线。在同类豪宅中，它肯定不是最贵的；在相同的价格中，它质量一定是最好的。

如何看待这类豪宅？恐怕首先还是要把它历史化。

如果从政治学的角度看中国古人的居住，可以清晰地看出两条传统：一是集权主义的皇家传统；另一是个人主义的商家传统。

《史记·高帝纪》中记载，汉高祖初定天下，东征在外，丞相萧何主持建造未央宫，待汉高祖回来，看见宫阙的规模如此宏大，便责备萧何治宫室过度。萧何回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刘邦这才转怒为喜。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其实皇帝不是不懂得节约的道理，但是在皇帝看来，政治威权和统治秩序比经济上的节省更重要。所以，皇帝的宫殿要宏大、庄严、华丽、气派；皇家的建筑美学要强调崇高美、形式上讲究中轴线、两边对称……

有的皇帝刻意通过建筑来夸张和炫耀，也是出自政治的考量。《史记·秦始皇本记》说，秦始皇每攻下一个国家，便模仿它的宫殿样式，复原建在咸阳的北阪上，于是，从秦都雍门以东一直到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这是一种收藏式的政治炫耀。

中国历史上的皇权过于强大，强大到连宗教也无法与它抗衡，所以，宗教建筑也在很大程度上也向皇家的集权主义建筑靠拢，在美学趣味和空间布局上也大致相仿。

​吴冠中 追忆秦淮 1990年作 镜心

作为世俗的社会力量，能够在空间上小心翼翼地彰显自己的意志，表达自己政治诉求的，是那些成功的商人们。历史文献中记载的建筑我们就不说了，从目前仍有遗存的建筑来看，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古代有特色的建筑就是所谓“民居”。今天传世最多的明清两大民居系统，黄河流域的山西民居和长江流域的安徽民居，都是以商人的住宅为代表的，它们分别代表晋商和徽商。

比较皇权和神权，商人住宅彰显的是“人权”。它们表达的是个人主义的居住意志。当然，在体量、色调、气势上不可以挑战皇权和神权；于是，它们就另辟蹊径，不过多追求仪式化，而是在可能的条件下注重质量、注重细节、注重舒适度。比较而言，这些“民居”更有人间气息，更有生活品质。

要一个有钱的商人不炫耀，不张扬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需要深深的院落、玲珑的园林、精美的砖雕、木雕、石雕……淮扬盐商的宅邸，民国“金山伯”的碉楼都可以看作是这种传统的延续。

就居住而言，满足一般功能需求其实非常简单，超出的部分，本质上都是在浪费。这些浪费满足了居住政治学的需求。建筑史上，人们为政治买单比为功能买单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