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习惯了从汉字了解中国，从古史典籍、宫殿遗址、文物珍宝、圣贤精英、帝王将相去认识中国。但我们很少从一个农民、一个村庄、一个地域的习俗生活、一个口传的诗歌、一件民间艺术品——世界很少从民间去认识中国。 

——乔晓光

乔晓光，中央美院教授、油画家、水墨与剪纸艺术家、民间美术研究学者，如果算上为中国剪纸申遗而四方奔走的十年经历，他又可以称作社会活动家。20世纪的最后十几年，乔晓光沿着黄河流域两岸的土地，深入村庄，踏上民间艺术考察的漫漫长途。在中国传统村庄文化流变衰退前的最后一段岁月，乔晓光怀着按捺不住的向往和感动，记录下一路遇见的自然风土、村庄习俗、民间艺人，记录下那些在村庄里传承了无数代的民间艺术。

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透过乔晓光的文字、绘画、剪纸和照片，回望那段不算太久远的时光，不由蓦然惊觉：当初激情满怀的礼赞，原来竟是最后的挽歌。有幸的是，雅昌艺术网、艺术头条获得乔晓光老师授权，连载《沿着河走：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这本已再版了三次的著作。今天为大家推荐的是第三篇《陕北的夜》。

陕北的夜

1998年冬·陕北延川

满天星星一颗明

天底下我就挑下了哥哥你一人

哥哥呀 哥哥呀

妹妹我就挑下了你一人

——陕北民歌·信天游

陕北的夜，是我心中最明亮纯净的夜，那星光灿烂的夜空使我终生难忘。在北京呆久了，很少意识到天空的存在，眼前永远是满街的房子，满街的人。我每次到了陕北的黄土高坡上，就觉着我们生活的都市，像洼地里挤满了蛤蟆的池塘。

陕北的白日总是蓝天、白云、黄土，“阳婆婆”一落，天地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笼罩在神秘、明净的空旷里，时空好像凝固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时代，似乎一切原本就是这样。面对这刹那间的永恒，我心中不觉生出一丝悲凉。后来在陕北走多了，待久了，接通了人气地气，心也渐渐安静下来，觉着自己就是在这片夜空下长大的。

陕北的白天，是一抹蓝天一片黄土。

记得有一次来陕北，走夜路，望见山坡上灯光点点的窑洞和星光灿灿的夜空，我激动万分，端着油灯在窑里画了一夜。我惊喜地发现了陕北的夜，发现头顶上还有这么一片亮灿灿的天。其实，大自然是一部精彩博大的书，只要静下心去读，就能有很多收获。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智慧的老子要我们用心去面对自然，适应自然，与自然沟通，而不是在自然面前充当什么，那样会蒙敝我们的心灵。

陕北的夜是神奇的。在榆林麻黄梁的大山沟里，一次深夜听完民歌，我们顺着山坡往回走，突然发现沟下面有一个四周长满树的池塘。月光下的池塘里映出一弯银色的月亮，在黑魆魆大山的衬托下，显得神奇而又安详。我们惊呆了，惊奇大山沟里竟能造化出这仙境般的池塘。第二天一早再去寻时，却不见什么池塘，除了几棵柳树外，只有沟下面两孔旧窑洞。原来，那神奇的景象是夜晚创造的幻境。

夜幕降临之前，是陕北一天中最绚丽的时刻，阳婆婆在山坡后变幻出迷人的光彩。尤其是秋天的傍晚，桔黄、桔红、玫瑰、粉绿、紫罗兰，无法想象天空会有这么多绚丽的色彩。在延川的黄河边上，我曾目睹暗下来的天空逐渐变成了蓝绿色，远处的天边犹如一条长长的玫瑰色带，而山恋重重，在浓重的褐黄色中混沌如初。这景象使我想起了神话时代，那个产生了无数瑰丽想象的古老年代。我不禁赞叹，大自然永远是最好的色调老师，它用变幻无穷的色彩滋养和丰满我们的感觉，向我们昭示诗意的来源。

《陕北的夜》 纸本 2000年

《女人与羊》 纸本 1998年

很多人说陕北色彩单调，那是因为他没有用心、用感情去发现，去体验这一方水土的魅力。陕北是土的世界，黄土质朴，自有它质朴的灿烂和细腻。初降的夜幕下，踏白的土路和麦场会变成极粉的银灰，显得越发洁净，而没有踏过的黄土坡则呈现出略黄的暖灰，朴实极了。这两种灰色连起来，在紫绿色远山的映衬下，色调高雅、丰富而又微妙。待到月色遍洒，一切又呈现出清凉的银白色，世界随之宁静如水。

放羊人正是踏着如水的月光回家去的。

站在陕北的高坡上，感觉离天很近，天上的银河清楚极了，像飘浮着仙气的一汪清水；布满夜空的星星眨着亮亮的眼睛，像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生怕你没有看见它。

“月亮出来一盏灯。”新月出来了，细细弯弯，像一枚精致的银饰，远远地别在夜幕深处；满月时，陕北的月亮又像个金晃晃的圆盘子，高挂于碧空。秋高气爽之夜，云彩绕着圆月曼舞，有时会把月亮轻轻遮住；晴朗的冬夜，山顶残雪如波，天空新月如船；要是大雪覆盖了山峦，月光下，那银亮洁净的世界，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明亮的夜》 纸本 2000年

陕北的夜是如此宁静，静得美妙，静得清新。

在黄河畔的刘家山，我体验过陕北夜晚的宁静。站在村头的高坡上，能听到三里外山谷里黄河的流水声，听到后山窑洞里传出的拉话声，听到山沟里鸟儿咕咕的叫声。有时半夜醒来，还能听到猫头鹰在窑外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也许正是有了这样的夜，有了这星光灿灿的天空，才有了陕北人粗犷中的细腻和平静，才有了陕北人质朴中的绵绵柔情。

《猫头鹰》 陕北剪纸

发表于《沿着河走：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青岛出版社，2015年），图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