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白·蓝”白明——里斯本展览现场——管锥篇

　　近几年，白明教授面向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研究生主讲“世界现代陶艺”，随着课程不断深入，陆续积累成篇。为惠及更多陶瓷艺术爱好者，特整理讲课录音成文配图，分期以飨读者。

研究生课堂

艺术永远不能被技术带走

文｜白明

　　我希望大家了解一些与世界现代艺术、现代陶艺发展史和这历史有关的背景知识，要将陶艺纳入到完整的时空中来思考，一些重要的人、重要的艺术流派、重要的艺术作品大家必须要了解。我并不希望同学们成为陶艺方面的死学究。大家一定要了解鲜活的时代发展的重要背景，介入自己的专业，并且能将它们通达在一起，由此了解到自己学科广阔的基础和鲜活的生机。

　　没有这些背景知识为大家介绍陶艺是没有呼应的，到了研究生阶段大家应该了解如何建立起专业沟通的背景知识，你传递的信息别人如果不知道，你是没有沟通欲望的，更建立不起对等的沟通能力。当大家对美术史不了解的时候，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便会凸显出来。

物语·庄严的显现 ／ 综合材料／ 1999年

　　每个人都在谈论知识的重要性，但多数人却不知道知识的重点在哪？我有许多中国当代艺术圈颇有影响的朋友，他们身上我会看到一种很神奇的现象——这些人的画过了四十岁以后都在退步。只要五十岁以后还在进步的艺术家有可能会成为未来艺术界重要人物，这样的作品就很值得期待。但是大部分画家四十多岁就开始退步。退步退的不是技巧，不是对画面技巧掌控的娴熟度，完整度，而是鲜活的气质，生机勃勃的东西没有了，而生机勃勃的东西往往与技巧没有太大关系。没有生机便不是一件好作品。这些人过分地控制画面的能力越来越成熟让他们的画面缺少生机。

　　我写过一篇短文，其中提到整个中国的写实油画中除少数优秀的艺术家外，大多是在作品中表现着油滑的娴熟和娇柔造作的技巧，这种油滑、娴熟的炫技性表达掩盖了作者体验时代最鲜活气质的能力。我发现出现这种情况的画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他们的写实能力很好，静物很有体积，很有空间，很真实。但是奇怪的是这些画却一点都激不起我们的兴趣。但它们会激起很多商人的购买欲望，因为这些购买者并不具备美术史的判断能力。

大芬村的油画复制

　　艺术家要对整个美术史有所了解，更需要对人文精神和自己有深刻的认知。还要有艺术家的责任，什么是艺术家的责任？如果一个人只把自己当做一个艺术从业者，一个技术表达者，画面画完成了，还能画得细画得象，已经够了，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已经很了不起了。但如果他的目标是想成为艺术家，想要成为一个被尊重的有独特个人风格建立的艺术家，这些技术远远不够。

　　大家要保持对“今天”概念清醒的认知，第一，不能被技术带走，技术很容易把人带走。太多有才华的人走向社会，走向工作岗位都被技术带走了，这样的人我见过不少，他们不知道这才是悲剧的事情。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学生时期的画让我觉得这个人将来一定不得了，可是画着画着就不行了——画面越来越华丽，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有掌控能力，颜色用得极准确，形象到很到位，但却充满朽气，感觉像是18世纪末的法国的学院派的艺术，没有多大意思。但是这些人却不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他们不认为自己在退步，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同样的事情更多的发生在工艺美术领域，美术史论的一些专家学者也犯这个毛病。这样的学者可以谈历史，谈他的研究，但却没有新的发现。在座的诸位，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能成为了不起的人，但我猜想一定会有人能出类拔萃。人如果优秀，他一定拥有与常人不一样的能力——永远给自己警惕，永远对自己有要求。

瓷石之间 局部

　　成为艺术家的基本要求就是成为一个不断能自我更新的人。这个时代有了3D打印机，连雕刻都借助机器的时候，一个人还把完善技术来作为终身的艺术主张就真的是大问题了——他的思维起码倒退了三百年。时刻警惕自己，我有没有新的表达，我对这个时代什么东西感兴趣，我的好奇心在哪里，人性中什么东西被时代扭曲，什么珍贵的东西被忽略，人的创造性还有那些可能等等，这些非常重要。

　　回到历史的坐标中，上世纪一百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想象我们就是二战的亲历者，身边的亲人在战争中离去，自己是个艺术家，是战争的参与者，一个伤者，一个悲剧的见证者，在那样的时代，还指望手拿着毛笔，像荷兰画派、尼德兰画派、中世纪、十八世纪末的巴黎学院派，象布格罗那样去画画吗？我设想是不会的，是因为这时你的心情，对艺术的理解在这样的环境中都被颠覆了，画家不再认为娴熟的技艺对理解困境，对理解表达，对理解这个世界，对理解这个时代有什么帮助。五十年代的艺术家不愿意采用老方法去表达就很容易理解了。雕塑、建筑等领域亦如此。

硬边主义 艾伯斯 正方形的礼赞

　　从事陶艺、纤维、设计等领域的艺术家在当时如果不从前一百年的历史里面吸取认知就没有办法明晰这个时代艺术家的人生价值。我是在对在座的诸位——应该算是这个时代的幸运者说这些话的。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生活，不用付出那么的努力，不用时刻提醒自己，甚至所有的提醒都是附加给自己的困惑。但真正的精英会给自己巨大的目标和超越眼前利益的更大的人性要求，这个目标让你经历艰难困苦，却也让你能领略更壮丽的人生。

　　这样的一百年里人类创造的新作品，新流派太多了，多到我们还没将他们记录下来就被后面的淹盖了。我猜即便是史论系教授，专门研究美术史的专家也很难说得清，面临如此多的流派，专家教授们看不懂，也研究不透，就会产生困惑。很多人看不懂通布利，没有绘画感受的人是看不懂这个人的。

CYTwombly 赛扬·通布利 《New York City》 1968

　　可能有些人说：“有做研究的人写过这位艺术家。”但我觉得他们没有真正看懂他。只有画过画，实践过的人才可能真正体会得了他的绘画或是懂他。谈思想，谈风格，谈流派都无法解释这个人的。我为什么把这几个人列在我的课件里？因为他是艺术史中转型时期重要的艺术家，艺术就像一条路，他便是让这路发生转折的人。转折厉害在哪里？转折是你站在这条路上，看不到路尽头，是因为路拐弯了，你须走到拐弯的口上，才看得清路的方向。但相当多的人是自以为不在路口也看到了这路的方向。

　　以后大家的知识储备有了，了解艺术史的时间长了，自然会把这些消化掉，就像少年背唐诗，他理解唐诗吗？唐诗的意思他并不知道，奇怪的是等小孩子长大后，他会突然间知道背过的唐诗的意境与文字的美妙到底是什么，感动得自己一塌糊涂。我们要对知识在自己的身上“发酵”有些耐心，让时间和记忆有些空间。

　　我把上个世纪最重要的一些流派和人物放在一起。抽象艺术，抽象又分冷抽象热抽象，抽象中有表现主义，有无形式绘画。是谁创造了表现主义？鼻祖就是蒙克。这是一个人成为一个时代的挪威人，影响了其后的时代——德国表现主义。蒙克和德国表现主义都是其后抽象艺术的引发者，都非常了不起。但艺术史只到了行为艺术的时候，才是一个巨大的突破。不管抽象也好，印象派也好，后印象派也好，纳比画派等等，所有的艺术史都是建立在绘画上的，只有到了行为艺术，才真正脱离了绘画。

爱德华·蒙克 《着蓝装的自画像》

德库宁 抽象表现主义绘画

　　画布用一个平面塑造了一个空间，丰塔纳却不要了，为什么？因为他是唯一一位发现历史中所有艺术家都是在平面里面塑造了多重空间，没有他手下的那一刀划下去看到画布背后的空间更真实。绘画中平面有意义，是几千年来的艺术家都在平面里面玩空间。画家要画的立体，要有时空观，要有光影，光影怎么来的，就是空间。空间是怎么产生的？人的感知，生活带来的。为什么中国的线描厉害，因为中国的线打破了我们熟知的空间观。所以丰塔纳的厉害是他重新思考被艺术家固化了的画布意义，他透过画布看到了画布的后面，出人意料的一刀，把一个用平面创造出来的空间假象还原给空间本身，这就是价值。不在于这一刀是难是易。很多人跟我讨论陶艺的好坏，太多的人把陶艺放在技术的高低难易上。“丰塔纳作品有什么意思？就划了一下，那谁不会？”只要如此讨论，就说明这个人对美术史的了解，对专业的了解根本还在门外。因为他讨论的是表层的东西。丰塔纳探索的是实质性的东西，现代艺术从来就没有以技术难易，看得懂看不懂为评价标准，问这个问题的人是站在传统的思维里来谈现代，就无法进行。

　　行为艺术要将几千年来建立在架上绘画的体系彻底打破，由此行为艺术是不得不受关注的。其实行为艺术的核心是回到生活，行动本身就是艺术表达。除了艺术家要表达的艺术观以外，行为艺术同时需要观众有一定的欣赏水平，不要以为做行为艺术只需要艺术家厉害就够了。不能让大部分受过教育的观众欣赏和理解的行为艺术其实只是个“半成品”。

​1960年伊夫·克莱因（Yves Klein）创作的著名表演照《坠入虚空》

录音整理：王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