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个梦，遥远而充满精神力度的梦。这正如我以前对西域的梦一样，神秘、古老、开阔，那里的沙漠对我的吸引力如同现在北方冰河黑土对我的吸引力那样强烈。杰克·伦敦小说中育空河冰原上生命的力量和意志的光彩，还有那里的女性对生命独特的体验方式和奉献方式（如《一个女人的刚毅》等），都给我留下对北方、对雪原冰川的一种特别感觉和感情。尽管我生于南方长于南方，但我却在，而且宁愿在生命的深处保持着一份对那遥远冰原的梦魂和情思。我的思维和感觉中，北方并不是一个地域的概念，也不是民俗、风情、山川林木的独特意义，而是一种生命的力度和精神的体验。

　　带着这种北方的梦，我走进黑龙江女画家曹香滨的画境，试图去获得对“北方”生命的一种理解和体验，同时，也引发了对地域和性别之于艺术家意义的一些思索。

　　记得几年前广东画院跟黑龙江省画院曾联手举办“天南地北画展”，一南一北体现了不同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以及精神风貌等特点。地域对于任何人来说，是土壤，更是基因。不可改变也无从夸耀。

　　当我看曹香滨的《葵园祭》（获第八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中国美术馆）和《天使》《生息的河》《摇篮》《火祭图腾》等作品时，却有一种独特的感受，引发了一种新的解读方式。当然，相比较于南方画家的作品来说，她无论从题材、内容、手法、形式、关注的重点和内涵，都有明显的不同。她的画所引发我产生兴趣和形成较深印象的是，曹香滨作为一位北方女性画家，其对宇宙生命、万物人生的一种态度和感受。

　　乍看曹香滨的画，好像有许多北方原始神话传说的成分，那头戴花环身系石珠的女性，壮实硕大的鹿角和鹰翅，远远超出比例的野葵花或干莲蓬，还有击鼓顿足狂野起舞的人群，这似乎隐含着许多可供演绎的传说故事内容。但她却说她并不着意于具体的神话，也无意于去阐释传说，而是执着于北方黑土地白冰原上万物的生命节奏和原始力量，感受和表达着生存意志的绚烂以及万物有灵的宗教氛围。

　　曹香滨的画有一种人与神之间的崇高神秘的气氛，一方面是世俗人间的生息，一方面是隐藏于这生息背后的超然而崇高的力量。我们礼赞生命，祈求生存得壮实盈福，这本身既是一种最世俗化的情感，同时又笼罩着超越于世俗功利的宗教精神境界。艺术家站在人赖以生存的土地上，以一种超然于世俗的精神来体察人生，表现生命，这正是艺术本身生命点燃的起点和光彩。

　　在她的画中，总看到一片片充溢着生命力度和节奏的野葵花、一双双充满祈盼和苍凉的眼睛、一些说不清名称但着着实实支撑着生命的植物，或笨拙而古怪的飞鹰、野鹿，这里的舞蹈并不是轻盈优美的，而且伴随着原始的节奏、呼应着来自地底深处的音乐而抖动的形态，即便是安详牧歌式的场面，仍然使人感到那是对遥远星空的一种崇敬心绪和对不测的坚韧神态。

　　我想，作为北方画家，曹香滨的这种艺术表现已不是地域意义上的“北方”了，而是我所想象和试图体验的生命意义的“北方”，一种充满精神力度和生命力度的“北方”。地域画家，只有超出于地域的表面形态，表达出对生命的独特体验深度和方式，才可能成为既属于这个地域而又跨越地域的艺术家。

　　在她的画中，我们似乎可以发现作为一个女性角色，她对崇高的女性世界——母爱有着一种虔诚、膜拜以至隐约着敬畏和感激的情感心理。《葵园祭》《天使》《生息的河》等作品一再强调和塑造着这种崇高母爱的境界。如果说杰克·伦敦的《一个女人的刚毅》是以男性的视角赞美女人的坚韧意志和自我牺牲精神，而这种意志的体现是围绕着为男性而牺牲的“女性意义”的话，那么曹香滨则可以说是以女性的角度来表达对女性自身理想境界的近乎宗教的感情的意识，这里不是牺牲，不是忍受和重负，而是女性生命自我完善自我升华的过程和结果，且女性的这种生命过程和结果具有一种神圣庄严的光芒，女性为自己独具的光芒而感激和战栗。

　　她画中的女性形象，不是婀娜妩媚的一类，而是刚毅沉实、质朴方正。那些本来极具女性意味的花草、莲蓬、河水都被表现得沉甸甸的；即便是那充满女性期待和生命感的摇篮，也给人以“诺亚方舟”的感觉。刚毅，这似乎属于男性的话语和主题，但在曹香滨的思维及艺术表达中，也许是一种自我完善的品格。总之，观览曹香滨的一幅幅画作，犹如聆赏一曲曲带有西贝柳斯北国情怀的生命奏鸣曲，那里盈闪着神奇的和声和深邃的情感。

　　这不知是否接近于曹香滨艺术所表达的内涵，但至少，这是我对她画作的一种个人感受。

王璜生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中国美术家协会策展委员会副主任

（原载《美术》杂志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