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逸堂邀我做一期个人书画展之雅集，第一反应：“雅”好像是要我做好，“集”则是他的事。稍思忖，便知不合古之士夫文人“雅集”之实质。首先，我算不得雅人，对生存环境没有太多挑剔，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得进书，写字作画。至于雅好，当然自己也因为崇尚劳作，探研工艺而爱过收藏，结交过很多雅士，所涉猎的项目也不少，只要能营造生活境遇的，无论古陶、古玉、漆木古器、雕刻等。尤其古之文玩，园林赏石，宋瓷与元明青花以及书画鉴赏、加之茶香之道，并与涉猎一二。起初多是向友朋证明中国古代师尚自然的美好，而自己则一直像一个修理者、搬运者与保管者，终究身外之物，劳民伤财、累人而已。如此真话，大多雅人不爱听，附庸风雅者更多诟病。近代有如先生者宾虹，书画粗头乱墨，实质内秀玉质，无非有意为之，是为精妙、生动、真实作一份开拓。所谓含刚健与婀娜，质不让文，中华朴道之精神，磊落洒脱，其故有浑厚华滋。

　　书画乃最高养生术一说，实活泼泼自由之民学也。我国文字“雅”，前常冠以“高、古、文、清、优、典”，后常随“致、好、静、玩、气”。当然还有文征明之“债”，语义推演总能谱成一意义价值之网。二十余年前，我也以此私自护爱，终究自圆其说，容易作茧自缚。我国书画一道比之剑琴，衰落稍晚，而比器物早些。元季以降，至明清两代，除少数大家风范，基本式微，故亦可谓病梅观记。然文以载道，古今中外皆有“师今人不如师古人，师古人不如师造化”之意。亦深觉师造化便是师心源。

　　是日晨早，自知须得要为此小品集添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亦独自走在山园小径上，此地像极了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在新登与亲弟秋华探讨山水诗的情境。冬雨淅淅沥沥，树杈上挂满晶莹透亮的雨珠，寒意中的这清芬沁人心脾，红梅也含苞待，不知名的小树挂着樱桃般的果子。听着泉水声，极目远岚，呼吸清澈，飘飘乎有之仙气，此时会觉得最好的古代杰作也只是仿得几分。思忖既然古代大师们都不及七八，我为何还兴致盎然的写生赋绘它们，辩护辞总是有的。艺术给我们一双纯真之眼，这类西方文艺理论中的用语却也可以拿来比附。此眼自非仅是肉眼，乃所谓平常人说的心眼也。感受新，情态便新，指画行止也随之鲜活。事实上，在知者与行者间总有一道沟壑，学人所谓画内功夫由画外功夫涵养，然二者不分仍难于承接。它们分别指概念与情志、认知与心性。前者如真实生命之骨骼，后者乃血与肉，没有前者无以立，无后者则不真不活。艺术作品之所以感动人心，诚如《历代名画记》中，张彦远所开篇者：“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测幽微，穷神变。”

　　坐而可论道，闲谈也怡心，闭门当思过，自然得有行万里路的宏愿。回想当年满觉陇三台山时，与志杰一起探讨语言哲学、形式批判与社会改造，仍有怦然期往。再忆及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独坐宁波大学图书馆学习老庄、阅读波普尔、海德格尔、荷尔德林、里尔克、艾默生、艾略特与瓦雷里诗文时，心悦诚服地想做一自然之子，做自然忠诚的奴仆！回杭后，修禅学佛，受范景中老师译本感召，热衷西方文艺复兴、中国传统经典；与鹏翔读画品评，与世名辨晰造化之理；与陈嘉映老师探究自然的不同意义。每到深夜，自己在转塘顶层小屋里，思索着黄宾虹先生对道的妥帖阐释。艺术家的心性是通过敞开艺术作品这个窗口，向外连接着自然造化、社会人心的一端。道即是路。深感前辈这样朴素的解释与西方大哲如出一辙。惭渐明白古人所以谓读书读个放心，做人做个安心，便或可戒骄戒躁了。

　　无论是与善春、千帆的共学同进，还是与于默、勇亮的互勉互励，与晓阳、佟飚的各自感通……清有诗人云“风露夜清，幽花自吐。与淡泊人，结尘外侣。人本无心，花也不语。月白空庭，寥寥太古。”

　　这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最后一个冬至，江南的秋景在感官上实质并未告别，仍然是古之诗境：“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这是大自然肃穆沉静的季节，而人境却是繁忙而缭乱，这就又清楚的告诉着自己，人所待于诸事，并无一劳永逸者也。人类文明至今，已足以比较好地维系我们的生命。希腊人意识到若打开自然的奥秘便是个潘多拉之盒，而我想艺术也可能是人心与欲望的伊底帕斯魔镜……

　　此时我更愿意以一千七百年前的五柳先生陶潜的诗《形赠影》作一个跳跃：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而上世纪初，英国大诗人T·S·艾略特的《小吉丁》里则说：

仲冬的春天是它自己的季节

漫漫永昼而道日落却一片湿润

悬在时间中，在极圈和回归线之间

当短暂的白昼因为寒霜和火成为最明亮的时刻

仓促的太阳点燃了地上和沟里的水

在无风的冷冽中那是心的热

在一面似水的镜子里……

2019年冬至后二日

楼森华于凝雅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