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美国，总会与大河小溪相遇，有些甚至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就我而言，密西西比与哈得逊河几乎是我的生命之河，给了我许多经历和思考。

　　关于密西西比，早年读小学地理时就知其名，但地理课上的知识比较抽象，多是些数据，例如流过了多少城市之类。倒是阅读马克·吐温的小说，如同亲临其境，可以同书中那两个机智而捣蛋的小男孩一起顺流而下。第一次触摸密西西比，是玩赏河里的小卵石。一个来自圣·路易斯的朋友，送给我一袋旅游纪念品，是马克·吐温写到过的河滩卵石，有点像南京的雨花石，但颜色比较深涩。

　　不过，直到十多年前，我才有机会亲眼一睹密西西比河。那年我到明尼苏达一所大学任教，飞了两个多小时到达明州州府双城，着陆时从一条大河上掠过。机窗下，只见平坦、弯曲而又宽阔的河滩上是大片沼泽、芦苇和灌木丛，一派绿色风光，给人乘风飞越的畅快感。我知道，那就是密西西比河。

　　后来我迁居到密西西比河边，常在夏天的傍晚骑自行车沿河漫游。我喜欢绘画，喜欢欣赏河边的自然风景，当然也喜欢人文景观。河边有一处，是当代著名建筑设计师弗兰克·盖瑞(Frank Ghery)设计的解构主义建筑“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美术馆”。初次乘车经过河边时，一眼就认出了盖瑞风格的建筑，但不知是座什么建筑。后来到美术馆参观，才发现原来这座建筑就是大学美术馆。

　　盖瑞的建筑设计，一大特点是不规则的整体结构，像是搭出奇形怪状的积木，故有“解构”(deconstruction)之称;二是建筑材料奇特，用银色的金属箔片来做大楼的面料，整个建筑像是镀了一层银箔。这银色建筑的倒影落在宽宽的密西西比河上，被深蓝的天色水色映衬着，鳞光闪烁，流淌在落日的红霞中。只要心境到位，这样的映像世界可以看成是童话乐园。

　　我心中的童话长河，另一条是哈得逊河，北起加拿大蒙特利尔，南达纽约南码头。

　　在明尼苏达住了两年后，我到新泽西一所大学任教，新居离哈得逊河不远，与曼哈顿隔岸相望，周末常乘火车进城。有天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是哈得逊河西岸的一大片芦苇着火了，大火威胁了通往曼哈顿的铁路。那个周末我照旧乘火车去曼哈顿，路过西岸那片芦苇荡时，果然看见了大火烧过的痕迹，而且果然烧到了铁路的路基旁。

　　那是哈得逊河入海口的湿地(wetland)，面积很大，长满了高高的芦苇，是野生禽鸟的天堂。那片湿地与曼哈顿相互顾盼，让人很难相信，在高度发达的曼哈顿近郊，居然有一大片没开发的原生自然。

　　随后不久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消息，说是曼哈顿高楼林立、寸土寸金，已无发展空间，于是有个地产商便想开发曼哈顿对岸的湿地。商人出价很高，要买下湿地建高楼，不料却被新泽西的州长一棍子打了回去。州长说：不卖，我们不需要钱，我们要保留那片蛮荒的湿地，我们需要那些野生的芦苇和禽鸟。

　　我常乘火车穿过那片湿地，对那浓密的芦苇有感情，所以州长的答复正中下怀，我对纽约的朋友说，这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催又生”。

　　离开新泽西后我迁到纽约上州的奥伯尼，哈得逊河也从那里流过，但我去曼哈顿却不再经过湿地和芦苇荡，所以不知那片蛮荒的自然后来怎么样了。若是仍保留至今，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曼哈顿的摩天高楼在夕阳余晖掩映下的河中倒影，想象一下当年世贸大厦映照在芦苇荡中的梦幻般身影，那景象该是何等美不胜收。

　　逝者如斯，也许建筑师盖瑞的设计就是要解构人为的痕迹，以求回归自然。若真这样，哈得逊河西岸的湿地芦苇该会与曼哈顿中央公园的那片绿色遥相呼应，将文明与自然融合为一，渲染出大河的生命之色。

　　2010年11月，蒙特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