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祥①，河北人氏，在山东烟台工作生活，自幼喜欢美术，尤爱乡土美术，学得一手剪纸好活儿，一九九三年来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见识大长，觉得正逢时代转型，民间传统艺术柴薪将燃尽，火种需保存，便逐渐放弃自己的创作，开始长达十余年的收集保存工作，而胶东剪纸首先进入他的视野。

　　胶东人称剪纸为“花”，制作叫铰花、抠花、染花，明朝万历年间修纂的《莱阳县初志》中就有“以剪纸贴花灯，以彩纸挂门楣”辞旧岁迎新春的记载。自古以来，逢节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剪窗花、贴门笺，以示吉庆。婚嫁喜事，也要用窗花、墙花、天棚花把新房布置得流光溢彩。在乡间，人们常以剪花手艺之高下来评判姑娘媳妇的巧拙，故而许多人家在闺女长到七八岁时，即教其针线、剪花等女红营生。农历七月七日，少女相聚搭巧棚的习俗曾流行于莱州、莱阳、长岛等地，巧棚中往往要展示巧手女子的剪纸作品。这一乡俗延续了千百年，涌现出许多能工巧匠，清朝末年海阳县凤城巧手女子鞠凯岁被选入省城，为慈禧精制庆寿贡品，所剪“有凤来仪”、“麻姑献寿”皆被选中。

　　胶东剪纸的种类样式居多，最具特色的是勾描染色窗花与挂帘。这种剪纸是用白色纸张先将轮廓剪出，再用尖峭的毛笔蘸墨在轮廓(民间叫做“坯子”)中勾画出细节，如人物的眉眼、衣纹等，待墨干后，调制五彩，在剪纸上随类赋色。制作完成的彩色剪纸兼具剪纸和绘画各自的特质又浑然成为一体，外形明确，结构清晰，细节丰富，色彩艳丽而又和谐，贴在窗户上，加上日光为之渲染，很是好看。巧手的剪花女子往往都有操持毛笔勾勒细线的能力，也掌握许多人物五官、衣纹、佩戴及走兽翎毛、烟云花朵的造型程式，勾描细节的过程往往不需要依赖某一个范本照着，完全可以按自己的审美理想在剪好的轮廓中尽情地发挥。可以说，每一件优秀的胶东染色简直都具备原创性的品质。

　　当然，并非一般的胶东女子都能成为染色窗花的好手，因为即使有现成的花样子可以剪出“坯子”来，不是谁都能用毛笔在上面随心所欲地勾描细节——这样的剪纸制作工序复杂，需要多花费许多时间，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的农家妇女也难得有几个肯抽出空耐下心神工习技艺。我小的时候，在我们那个二百多户的村子里的众多妇女中，只有我的母亲熟练这样的技艺，当过年的时候，看到其他人家窗户上都是贴单色的剪纸，而我家的窗户上色彩斑斓，这曾经让我感到骄傲。1980年代初有一年春节我回老家时，听家人说村里有一位同辈的巧嫂嫂也擅此道，我曾专门拜访，看到它贴在窗上的作品，却是明显粗糙了。我曾感叹没有保存母亲的作品，感叹无有机缘再见这种多彩的窗花。

　　当郭万祥不断地将他收集来的胶东剪纸拿来北京给我看的时候，我越来越多地从中看到这种洋溢着胶东民众热烈情怀的色彩，看到这种渲染着母亲温柔的窗花。我真的很佩服他“搜索”的本事和执著的劲头，也从心里感谢他为传统民间文化所作出的这份贡献。直到他说已有上万件的时候，我不再夸奖了，建议他做做学问，出本书。

　　实在话，近些年来民间文化“升温”，找家出版社给郭万祥出版一本这样的图画书并不难，但我一直压着他——我喋喋不休地叫他不要得意于手中的“存货”，叫他做田野调查，考察记录包括剪纸题材形式、张贴位置在内的翔实资料，作当事人以及相关人物、民俗背景的访谈，整理出考察文本之后，希望他能有一篇讲究学术规范的论文，这时候再作书也不迟。郭万祥也按照我说的做了几个访谈并整理出文本让我看，访谈的数量不够，也缺乏全面和深入，其间也有一篇简单的介绍性文字——但我还想再挤出点油来，因为做好这些会大大提高收藏的学术研究价值，而传统民俗土壤的迅速变质和知情人的和老去……过了今天是明天，将来无法弥补……

　　压到去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有出版他剪纸收藏的意向，他终于耐不住了，为此我甚至有些生气，郭万祥还挨了我一顿莫名其妙的“刺嘚”。

　　但现在想一想，有多少呼喊“保护遗产”的人花费了多少国家的“项目基金”，到现在还仍然坐在“无形”的靠背椅上用着遗产这个“饭碗”香喷喷地吃着，有谁清点一下：至今，我们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遗留物有几件收归国有呢?

　　郭万祥收集了这么多，在他手里放着，但的确是为我们的传统文化积攒的一份完整的实物资料。他家有父母妻女，靠工资吃饭，并没有财力来支撑这样规模的收集，如果不是文化责任感，仅仅靠“兴趣”与“热爱”是无法完成的。原本一个画画的人，大多数习惯于感性思维，叫他做理性严谨的学问真是让他受尽折磨——他尽力了!

　　不过，这本书出版后如果郭万祥愿意可以继续做，也可以让更多的同道开眼，或许引来更多的研究者。

　　夏历已酉年冬二月于东土茅屋

　　[①]郭万祥，男，1963年11月生于河北沧县。1984-1988年在沧县文物保管所从事文物管理与保护工作。1988年调山东工商学院，1992-1994年在中央术学院民间美术系学习。现居山东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