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来信|翟永明:如何在激宕中长存?
2020-03-15 22:48:25 翟永明
长夜来信
辛梧你好:
收到一封从伦敦寄出的长夜来信,让我倍感时代的巨变。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的读者和作家朋友,都在我的城市距离以内;当我开始发表作品时,我的读者和作家朋友扩大至国内范围。而现在,地理上的距离对我们而言,已不成问题。连朝辞彩云都不用,拇指一点,来信已过万重山。看,这就是互联网的便利。我们共享了二十一世纪的前二十年。无法与你共享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是我思考与你相同问题的年代,那是中国女性诗歌发韧、激宕、渴求长存的年代。
你在信中说“作为读者与女性诗歌创作者的双重身份和您对话”,你将自己定位为“女性诗歌创作者”,我感到意外和惊喜。因为在国内,大部份女性写作者,女艺术家都会回避这种身份认同,取而代之的是“超性别写作”。
今天,我读到一位我喜欢、看重的女性批评家的文章,她说:作女性研究,好处是自我发现、自我反思;坏处是别人会觉得你只能作女性研究。最后她声明:没有一定之规,女性写作者并非只能作女性和性别研究。我读后非常悲哀,因为,这个问题,从八十年代中期“女性诗歌”的崛起,就伴随着这样的分类。我们的性别处境在四十年内,并没有什么进步;甚至,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倒退。而女性写作者们,为了避开这样的“只能作女性研究”的男性思路,还是只能选择弱化自己的性别。这也是众多女作家拒绝贴上“女性写作”这个标签的原因所在。“女性写作”受到双重歧视:来自男性惯性思维和女性自身的回避与妥协。
你还说“当女人有了期待,萌发了自我,觉醒了意识,男人与拥护男性话语的女人便厉声苛责”,感觉你对女性意识是有很深的认知的。很多时候,并不是性别的生理含义,在定义我们的性别意识;而是意识形态的最深处,那些在我们出生之即,就开始对我们进行的规训,在主持我们的日常思维。所以,我既遇到过具有强烈女性意识的男性,也看到过更多的“拥护男性话语的女人”。这的确取决于我们对这样的规训,是服从还是反抗。
女性天生的思考,也许是与男性完全不同的结构:它也许是直觉的、即兴的、瞬间的、迸发的、顿悟的。那是纯女性的视觉和观点;是细节和敏感,很细微的观察和思考,是很女性的个人体验,有着某种东方式的哲学向度,但不一定在过去即定的框架里面,而是在一种特殊的女性写作中,发挥作用。女性难道不能自己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和理论系统;有可能跟男性完全不一样,但却是与之相互呼应?我们不应该回避性别带给我们的优势,而应该去拥抱它,以它为基石,来开创新的文学标准。我觉得,你在信中用九个“渴望”词所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迸发式的思考。我从中看到我年轻时的影子:像蚕茧一样包裹我们的束缚,既有可能是黑夜的压抑,也有可能是集聚力量的蝶变之初。
是的,在写作之初,女作家们都会而临那样的焦虑,“女性写作”的标签,或多或少地遮蔽着女作家的才华,她们感觉到被归类到一个较低层次中。所以试图挣脱它、超越它。就如你所经历的压力,它让你试图以“铿锵的笔法与强硬的主题将自己与男性作家同化”。不,我们并不需要“文学花木兰”,那个女作家没有签名权,只能模仿男性声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许多女性(尤其在西方)事实上已经进入涉及到“国家、历史、战争”这样公共事物的范围里,并发挥着一定的作用。当然,这一定是艰难和稀少的。正如我刚刚看到的一部女性电视剧里,一位男士将自己形容成西西弗斯,抱怨自己推着一块巨石,在斜坡上来回地蹒跚;旁边的女士无情地说:你穿上高跟鞋试试。
就是这样,女性想作一件过去是男性作的事,比如研究思想史;你必得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证明性别不是你的短板。你可以参考电影《隐藏人物》里的女主角。哪怕你是天才,你也必须为了你的性别,争取你自己的卫生间。也可以参考近期疫情中出现的乱象:哪怕你以赴死的决心,准备冲上抗疫的最前线,有人仍觉得必须为了你的性别,奉上象征女性特质的祭品——长发,以“去性别化”的方式,来证明你也有与男性一样的决心和能力。虽然中国的性别处境已有很大改善,但仍是进十步退五步的艰难前行。所谓的激宕,便是在这种挣扎和冲击中,挺身而出,参与其中。
你来信最后说:“女性作家应当更加注重自身,回归到真实的自我,在不断的矛盾与激宕中挖掘我们作为女性的潜能。也许我们不能改变太多社会对于女性的刻板印象,但至少,文字,会让更多的女性看到真实的自己”。如何在激宕中长存?我想你问我的问题,你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所以,我期待读到你的诗歌,以及其它文字;我期待你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个特殊的、不妥协的、独具魅力的声音。
翟永明
2020年3月15号
(责任编辑:裴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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