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十素昧平生，而且今生今世也不可能相识了。与那些欣赏他的故友不同，他们是先识人而后读画，而我却是先读画却永远也不可能识人了。不能结识老十其人可以说是件憾事。但在冥冥之中却还似有着丝丝隐隐的翰墨之缘。

　　一个与老十从未谋面之人理应无法评说老十的为人处世之道，我为什么还有些许感言，这还要从老十作品捐赠说起。2005年末中国美术馆典藏部副主任王晓梅与老十的夫人到我的办公室来协商老十作品捐赠之事，对此我有些兴奋。因为一直以来我对老十的画就很为关注和欣赏，但却无缘接触其原作，只是看过他作品的一小部分，且还是印刷品。这次有缘看到老十的精品原作，有些意外。对一个我一直尊敬的画家，心中感到应为未曾谋面的画友说点儿什么，写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

　　我十分欣赏老十的画。

　　大约八年前的一天，我爱人对我说：今天我在书店买了一本好画册，荷花画得有点儿意思，很有味道，极苦涩却又极大气，残荷不破，字同鱼游。我瞥见她手中一本很薄、不大的小册子，当时很不以为意。我爱人虽然也是美院毕业的，但从不画画，也从不买画册，她能买画册真是破了天荒。画册简装，装帧平平，封面宋体书名为《李老十残荷图卷》，信手翻阅，确有磅礴夺目非同一般的感觉，画面极具视觉张力。荷泼自如，以豪放大气、率真脱俗、个性鲜明、神笔妙得等词语形容绝不为过。画面上的荷花莲蓬似在水上无限地向四面延伸，延伸。属于那种古中有今、今中有我、很有学术性的文人画风。特别让我感到新奇的是一幅兼书带画的长卷，中国方块字与荷花与老鱼同在一幅天地里畅游，和谐自然。中国画中出现书法是很平常的事，但把方块字作为独立形象与腹满鱼游的主体形象二者相近、彼此相依、主附均视、相得益彰的表现却是少见的。我也时常画荷，并常孤芳自赏自认为画荷感觉良好，但见到老十小画册那天，心灵被撼动了，真是有自愧不如之感。记得当时我还追问自己，李老十是何朝何代的大画家，作画之大气竟可与青藤、八大、陈老莲比肩，我却如此孤陋寡闻。品读后，方知李老十为1957年出生的当代人，比我还小一岁，却已仙逝，天人永隔。惋惜，叹息，恨苍天无眼不留才子……

　　我收藏的画册颇丰，有的几乎也就随手翻翻，便上架列队去了，但《李老十残荷图卷》一直百读不厌，珍爱异常，是我作荷习画的至宝之书。《李老十残荷图卷》虽然是薄薄的一本小画册，多年来随我搬了几次家，而它总还是摆放在信手可取的地方。

　　从《李老十残荷图卷》即可以肯定地说，老十真是极具天赋的大画家。老十好友陈平在《李老十残荷图卷》序中写道：“老十性傲，但朴厚。偏爱作大画，说是过瘾。便展纸、泼墨、圈花鸟、描人物、皴山水，但不师古法，而独辟蹊径，世人言怪，老十就是以怪享誉画坛。”客观地说，在我没有看到老十人物画之前，我在老十的残荷系列中并未感受其怪，而更多感受到的是那十万残荷的气势和秋意浓浓的神韵，正如老十在十万残花中所题诗句：“孤魂怪笔写残秋，满眼凄苍动鬼愁，若问原心何至此，八风纸外正飕飕。”老十画荷，多为横幅长卷，个性鲜明，小中见大，偶景寓心。画册中“十万残花”“四十莲花图”“秋风过荷塘”“风荷”等，可谓神笔妙意，天纵之思。花径鳞水，壮气十足。荷灵通圣，撼人心魂。我尤其喜欢老十的“十万残花”，真可称大手笔、大气势、大意境。十万残花，离形去势。秃笔写荷，毫飞墨喷。走笔泼墨，情感奔腾。可以想见老十作此画时一定是难以抑制那超常人的兴奋情绪，沸腾热血在全身汹涌，忘物忘我地放纵情怀。以至于我们几次向宝华夫人表示收藏此作品的意愿，可宝华夫人对此画也情有独钟爱不释手，但最终还是不忍割爱而割爱，将老十《十万残荷图》这幅精品上乘之作捐给了中国美术馆。

　　客观地说，当今中国画坛，画者芸芸，但有“感觉”者甚少。有感觉又深具文才，能文善书，并善作新体诗文者更少，而能将诗书画印做完美结合，并可将现代人对自然、人生、现实世界的深刻理解以传统笔墨的表现形式来充分表现情感者，更是凤毛麟角，老十当称其中之一。

　　宝华夫人送来的欲捐赠的老十作品，大体上可分为三类：荷花、人物、书法。相对而言，荷花类作品我此前较为熟知，关于老十的人物画，我的第一印象是“鬼气十足”，阴气旺盛。我问及老十人物画画在何时，据宝华夫人讲是画在荷花之后，在老十临别的前两年。那两年老十画了很多鬼打架系列。往往画到深更半夜入神入境，十分投入。也不知他作何想法。有时画到他自己都毛骨悚然不忍再看。他把自己画在很多鬼画中。我好奇地问，怎见得画的是他自己呢。宝华夫人说，老十面颊有痣，颏下有须，说着指着其中一幅老十鬼画中的一人说，这就是他。熟悉他的朋友们都确认是老十。观像观画果然如是，最明显的是鬼打架系列之一中左上角画一小屋，老十正面平望，两眼直视，左右颊各有一痣，颏下有须，似乎在观望世态炎凉，人生百态，此人左边盖有一阴刻老十名章。让我确信此人为老十无疑。再见各种非人非鬼的人物充满画面。有头有体，有衣有裸。有古有今，有男有女。有静有动，有哭有笑。真是魑魅魍魉，千姿百态，画右上角款识为“相殴魑魅事，反目各成愁，我愿家家好，相安不杞殴”。从题文可以看出老十是个老实正直善良的人。细品老十鬼画系列真是人人之间、人鬼之间、众生之间，丑态百出。牛头马面，阴阳相搏。男女相斗，老少纷争。鸡鸣狗吠，明笑暗戳。妖女缠身，恶魔嗜人。夺钱抢物，人面兽心。可见老十对所观察所感受到的倍感厌恶，对世态不平及尔虞我诈的状态无可奈何，便借古讽今，以阴刺阳，借鬼嘲人，我想这即是以画寄思的本意。

　　近日，宝华夫人将老十准备举办捐赠展的遗作装裱好相继送来，我在选画时先睹为快。老十的作品，题材广泛，花卉、人物、动物、山水、书法兼而有之，其中以花鸟与人物两大类居多。画幅不等，小大兼之，大者居多。荷花表现手法多极，意境不一。秃笔涩笔且元气淋漓。用墨法在且墨色斑驳。人物画除鬼题材之外，禅、僧题材偏多。以诗配画，图文互补，可说：书中有画，画中有书。字字珠玑，熠熠光华，诗文寄意，借古寓今。感慨人世，感叹人生。有些画作也常表现出“回首幽冥感慨多，是是非非岂奈何”的消极心态。观原作我更确信老十的诗书画印均可谓之上品、上上品，格高上乘。老十不仅是个奇才、怪才，而且画作甚丰。老十离世时年仅39岁，生时作画成熟期算起来也就十多年，但作品数量之多令人瞠目。我们在选画时有人说“老十十年画了八十年的画”，由此可见老十不仅天分极高而且勤奋。可他为何要选择不归之路呢？

　　为老十参展选画，观老十众多作品，可以清晰看到老十作画的心路历程，确信老十也曾走过临摹期、装饰期、彷徨期、成熟期，之后才形成洒脱霸悍的风貌。老十也曾有过躁抹涂鸦、迷惑彷徨时，也曾有过苦思冥想、潜修默炼日，也曾经历达摩面壁、心游万仞后，方才达到落笔成章的境界。

　　我观老十画作叹：老十不仅是高产画家，而且是当代少有的融诗书画印于一体的现代中国画大画家，是以书画抒发心迹而又独具个性风采的大艺术家。遗憾的是老十早逝，使得他的画风、画理未能形成完整的体系。而他的苍然浑厚的笔墨韵味和自然人生哲思的表现方式必然会引起画界、理论界的极大重视。我相信他的艺术价值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刘宝华女士此次捐赠老十作品，必然会引起当今艺坛对老十的关注，对老十的再度思考，再度审视和准确评价，在美术史上赋予老十以应有的地位。

　　我很高兴我与我的同事们能为不曾谋面的画友做了点儿事，将我喜爱的画家的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展览，也真诚地感谢老十夫人刘宝华女士此次对国家美术事业的捐赠。

2006年5月25日深夜于北京家中

原载于《中国美术馆》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