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邓敬民先生是在暮春初夏的4月末，因新冠肺炎疫情一再推迟的会面，在“解禁令”之下添了些“久别重逢”的意味。对这位被誉为“中国当代最杰出佛像画家”的人物，我的好奇早已有之，等见到其本尊，久远的好奇心又增了真切的斤两——源于邓敬民本人与我心目中对佛像画家既定印象之间的反差。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佛”。未着青衫布履，未蓄佛系髭须，也没敬香供佛。谈吐率直，音色琅琅，行止潇洒，正值壮年志得意满的巅峰状态。

工作室形同一间博物馆，所陈所展是邓敬民经年累月读过的书、行过的路、爱过的物和画过以及正在描画的世象，却唯独少见他的“佛”，邓先生将我引到内室，噢，原来，真佛藏于内，不轻易示人的。邓先生纠正我，绝非宝贝它们而舍不得示人，只是，不愿时刻被“佛像画家”的名头束缚，“有时候专长是另一种局限，得突破它。”

——哈，又是一波猝不及防的反差。我觉得和他聊天蛮有意思。

追 随

故事仍然要从邓敬民的佛缘讲起。

邓敬民儿时就在绘画上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入门所学的西画为他奠定了造型基础，起初父母单纯想让他习得一技之长的愿望，很快便显化为喜人成果，上小学时，他就能用刀马人物画换取同学价值不菲的钢笔。在虔诚信佛的祖母的耳濡目染下，他对“佛”建立起了感性直观的印象：“佛”是祖母慈祥可亲的笑脸，是佛彩塑和佛像画好看的形态颜色。

古老神秘的宗教气息让邓敬民既好奇又敬畏，更在他幼小心灵间笼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色彩，很难说是这层色彩“引诱”邓敬民最终走上画佛像的道路，但可以肯定的是，于佛，这种存乎于天地与心灵之中、介于宗教与哲学之间的玄秘存在，他有着近乎天生的因缘。

1993年，邓敬民投身著名画家彭先诚门下，潜心习画。恩师彭先诚的作画理念对邓敬民影响深远，“彭老师并不是从技巧上教我怎么画，而是反复提到要回到传统中去，学习寺观壁画，寺观壁画涵盖面相当广，包含很多精微的东西，后来我就是从敦煌壁画入手的。”

回到传统中去，这是第一步，也可能是最后一步。当邓敬民第一次接触到敦煌石窟壁画，就被深深震撼折服了。敦煌石窟艺术恢弘博大、丰富精妙，集艺术性、学术性、趣味性于一体，极富个性的审美样式与美学气息，浸润感染着他，启发着他的创作灵感。

“不疯魔，不成活”。此后短短一两年间，邓敬民着了魔似的造访了云冈石窟、龙门石窟、麦积山石窟等国内众多知名佛教文化胜地，也遍访川内大大小小的寺院道观，一边临摹一边研究，所见所思所感逐渐积细流成江河，在他体内奔涌不息。在“必须表达出来”的欲望驱动下，邓敬民开始着手创作《石窟梦幻佛像系列》。

这是一次开先河的创造，也是一次回归传统的实验。通过借鉴敦煌艺术中壁画与彩塑的尊像元素，取法敦煌壁画和藏经洞中发现的唐宋佛像画风格，恢复“以线造型”的工笔画传统，邓敬民创作出的《石窟梦幻佛像系列》共计20幅作品很快在画坛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轰动。

细观这组作品，华美精炼的笔触下，是气定神稳、泰然自若的情绪表达。观世音菩萨法相庄严，或坐或立，姿仪优雅，慈祥温柔，既不乏温馨浪漫的柔情，更有以至高无上的沉默为凡夫俗子指点迷津的威严，给观者犹如菩萨现前的觉受和感动。一时间成为海内外众多藏家的挚爱。

自古画佛造佛者众多，但画佛造佛就需要有佛的气象，要有令人一看即心生敬爱、慈悲为怀的心灵感受。“这就是邓敬民作品的魅力，如果画家没有丰富的、坎坷的人生经历和大彻大悟的佛家思想，没有宏大的宇宙观念，没有莲花感激淤泥、种子感激粪壤、宝珠感激大海的心境，他的佛像画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的。”著名艺术评论家贾德江对《石窟梦幻佛像系列》的评价，将邓敬民的前半生珠连线穿。从蒙受佛缘的懵懂稚童，到遍历山河的考古苦行僧，再到声名鹊起的画坛新秀，邓敬民一直听从并追随内心的召唤。

背 叛

佛云“安住当下”。然而对艺术创作来说，如果仅满足于既定程式和既有成就，是断然难有风格的突破和个性的弘彰，也决然难以在浩如烟海、推陈出新的艺术作品中脱颖而出，永葆常青的。

艺术创作不仅要有严格无二的沿袭传承，更呼唤大胆独一的突破与革新。用内行的话来说，“必须‘背叛’你的师父，才能获得自性的成熟，蹚出自己的路子”。任何一门艺术都有其内在规律，艺术家只有充分遵循规律，方可在创新之路上走得坚实深远，否则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邓敬民作画之始，总会有一个漫长的冥思苦想、惨淡经营的过程。历朝历代的佛像艺术一方面以无与伦比的艺术效果和丰富的绘画技巧供给他深厚的养分，但另一方面，又为他的创新和出彩设置了无形的屏障，稍不留神就落入前人的窠臼。

幸而，邓敬民是个极有慧心的人。他不仅能将不同时期、不同风格、不同类型的佛像作品的精髓提炼出来加以融合与升华，还能加入自己对佛像绘画的全新理解，从构思、起稿、易稿开始就有意识注入新的表现手法。《石窟梦幻佛像系列》的巨大成功并未让他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反而随着行迹、阅历、思考的日益深广，他开始不断萌生新的想法，那种驱使他拿起画笔全情创作的欲望再一次热切勃发。

这一次，他首先要“背叛”的是他自己。

《石窟梦幻佛龛系列》是邓敬民于2009年开始创作的第二组佛像画作。佛龛原是供奉佛像的小阁子，多为木制，而在敦煌石窟里随处可见石凿的佛龛，是敦煌石窟一道别致的风景线。但在画家邓敬民眼里，“佛龛”不过是其借用的某种形制，用以“洞察其景”，更用来填充想象与梦幻。由此“以小见大”，洞门大开，可吐纳山川、涵括宇宙，展现佛界的万千气象和佛像的千姿百态。这便是“一超直入如来地”，性净自悟、顿悟成佛的“灵化”境界。

在风格上，他力求回归敦煌的魏唐风神，既取北魏壁画的线条粗犷、奔放、稚拙和色彩单纯的特点，恢复以土红为底色，配以对比强烈的石青、石绿，兼有变异的灰黑色铺垫的装饰色彩，构成一种朴拙、整体而庄重的宗教氛围，也取隋唐雍容精丽之画风，线描与晕染并重，突出同类色的深浅明暗层次，不再以某一色调为基调，而是丰富多彩的自由表现，其中石青、石绿、土红等色又与适当的中黄和金色配合，使画面颇显高贵华丽。

对空间的认识和重建，是邓敬民在回归敦煌艺术审美意识中最富创造性、最具特色的一个方面。选定以佛龛为载体表现净土世界的梦幻，本身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创举——以一种新的形式元素的组合范式，对另一种形式范式进行突破、消解和重新建构，以此达到绘画形式的创造。

这一尝试，在学术界激起千层浪，邓敬民的艺术思想在这批作品中得到了极其深刻的体现，色彩与图式、意象与构成，新的符号化的排列组合代替了传统的程式，强烈的色彩意识将长期奉行的水墨程式转换为富有激情的探索和表述，进入心象的排列组合。

他还创造性地在画面中有意留下一处或多处大小不一的空白佛龛，这种空间的设计不仅使画面透气而轻松，更有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直达本心的哲学深意。人们开始意识到，被邓敬民奉为心中圣殿的敦煌艺术精神的核心即心象的表达。“背叛”，则是将形式语言及技法价值推向一个新的极致而使其获得生命的必经之路。

破 立

邓敬民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情报专业，在与他同龄的画家之中，算少有的“剑走偏锋”的高学历。不知是不是受到百年武大“敢为天下先”风气的影响，邓敬民在艺术之路上也屡屡展现出“敢拿自己开刀”的豪狠劲儿——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不断将“自我”打碎再重新捏合，每一次破旧皆为新生。

在他看来，敦煌石窟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化概念、一个思想概念，更是一种文明的象征，是旷世之美的震撼、传承和流转。

在游历过世界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深入探访各地博物馆、美术馆，尤其在当代艺术作品前驻足沉思之余，邓敬民回过头来再审视他熟悉的敦煌壁画的眼光亦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尝试以当代绘画的手法构建虚实相生的意境，让画面更具艺术感染力，赋予古老壁画以新的“精神”和“生命力”，用一种全新的视角向世界传递新的文化精神。

2017年，《回望敦煌》应运而生。第三次以敦煌石窟壁画为题作画，邓敬民没有丝毫的倦怠和自满，因为“此时的自己已然不同于过往，每一刻都是崭新，每一次创作都是初来乍到”。

邓敬民似乎很享受这其中的某种不确定性，不确定导向未知，未知诞生出惊喜。就像他习惯于生纸上作画，追求的就是水墨颜料濡染漫漶造就的自然流动感，“你不知道成品会是什么样子，决定结果的不光是你的技术，还有你无法把控的自然之力”，这一切，让作品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而期许自然被无限拉长。

画面因为有了时间的光顾而呈现出一种通透又厚重的质地，能隐隐感受到静态之中有某种微妙的、可观可聆的动感，那是人将终极决定权让渡给自然、让渡给时间的谦卑与豁达。我以为，这种姿态，近佛也敬佛。

在《回望》系列中，邓敬民的破立心最为强盛，大开大合，融贯中西，大有“海纳百川”之魄力，在融合中又不失中国画的特色，借西方当代艺术的新鲜元素增强中国画的表现力和时代感，为薪火相传的传统绘画注入生机。

邓敬民的佛像画不设限，充满无限可能，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下一次拿起画笔描绘心中的敦煌石窟会是什么样子，但结果永远值得期待。邓敬民的人生始终“在路上”，他不甘只做一个“专职”佛像画家，以和敬心看万物，一草一木皆有灵，以慈悲心观世事，一笔一画都写心。于是有了本文开头的一幕——在他的工作室里，案几上牡丹正吐蕊，墙壁上莲共鸟嬉戏，山川日月、牛羊牧童，从他多情的笔端流泻而出谐处一室，唯独他的“佛”，深藏于内，轻易不可见。

末了，我忍不住抛出那个最想揭秘的问题：邓先生信佛么？

邓敬民笑了，“我不想给自己贴上某类标签，让人觉得佛像画家就势必跟宗教紧紧粘在一起，艺术不应依附于宗教，它有自己的生命力，但我始终向善行善，内心有持守，修行悟道是一辈子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可以说是信的吧。”

人物档案

邓敬民，男，1964年生于成都，毕业于武汉大学，获学士学位，四川省诗书画院特聘画师。主要作品有《石窟梦幻佛像系列》《石窟梦幻佛龛系列》《回望敦煌》《东方意禅山水系列》《田园牧歌系列》等，被中华佛教在线誉为中国当代最杰出的佛像画家。出版有《中国当代美术全集·重彩卷》《名家名画·邓敬民中国画作品》《大匠之门·邓敬民石窟梦幻系列》《中国当代名家画集·邓敬民》等个人画集和合集几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