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销英气过中年——关于李强
2020-10-23 13:57:59 漆 澜
实在太巧,就在今年递交了辞职报告后的一天早上,竟然在同一时刻,两位李强在微信上跟我对话。刚刚回复了一位李强,又来一位——前脚来的是南京书画院前书记李强,紧跟后脚到的是四川美院前油画系主任李强。那情形的戏剧性可想而知,弄得我频道真有点切换不过来。当然,大家是知道的,天下叫“李强”的,还不算上叫“李X强”的,其数量肯定远远超过我家漆雕姓氏的总人口。这虽然是一个题外话,但不说出来,很不忍心让大家失去这么一个带有奇遇色彩的兴奋点,作为艺术家,分享兴奋点无疑是一种美德。
有幸经杨述介绍认识了李强——四川美院的李强。他约我去重庆一聚。在飞机上,我把彭德为他写的评论拿出来细读。猛然发现,在当代艺术界以善弈著称的彭德先生居然特别地称道他的围棋。不禁暗暗吃惊: “啊,幸好提前备课了!”业余4段的水平可够我喝一壶的了。别说我偏颇,我不是理论家,应该可以任性一点地表达:但凡善围棋者,哪怕只是卫生棋水平,这人的艺术直觉和文化品位大抵是不会让人太失望的。这是我在当代艺术界经过近二十年的观察得出的初步结论,可能也很难修改或补充了。
重庆夏天的温度,已经久违了。火热的日头下见到李强,居然近似于想象中的样子——喜欢围棋的人可能总是有几分的斯文和儒雅。走进他的画室,我打量着这过于整洁的空间,和那像印染了秩序井然的渐变色阶的丝绸般的调色台——这就是李强,透着重庆的热烈和爽快,又蕴藏着成都的整饬和精干。他风风火火地搬出他的近作,为我展示。我的眼球跟随他的移步而频频换景。刚刚领略了重庆的烈日炙烤,突然进入空调间,冷暖相激,冰火之间,画面上的形象,如团团的云霞又如雾气一样蒸腾起来,乱花渐欲迷人眼。
做完访谈之后,我站起身来,忍不住数遍搜寻画室的每一处角落——居然没有发现围棋。于是,我以彭德先生的文章为由头,向他发出了手谈请教的邀请,他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上午,冒着烈日,李强将沉重的棋具从家里扛到了位于黄桷坪的杨述的器空间里。我们分先大战三局。说实话,我拼尽全力,履薄临深,汗流浃背。在此,我不得不承认,李强的棋风真是如彭德所言,棋如其人,深藏不露、稳健扎实;而我认为,棋如其画,刚柔相济、迟中见灵。此外,很重要的一点,他应该明白,我已经明白他在巧妙地尽地主之谊,机敏地谦让。杨述在一边看得出神,使劲为我们着急,不知到底该帮谁。这或许正是人类围棋比阿法狗算法有意味和魅力的地方。用李强的话说,艺术与正确速效的关系不大,而艺术家、朋友之间的手谈,与围棋的正解和胜负的关系更是可谓遥远。
李强长我十一岁,毕业于川美81级油画系。大家不会陌生,庞茂琨、杨述、罗发辉和李强,这个班级群星璀璨。我跟这个班级的缘分可谓不浅。杨述和罗发辉都是前辈、老朋友,而庞茂琨,是我上大学前的素描启蒙老师。这个年级很特别,实际上,他们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四川从批判现实主义突围的新生力量,是这一艺术趣味和文化取向转变的重要群落。正如李强所言:“我们81级毕业的时候,对乡土绘画已经很回避,而开始对现代主义、个性的东西非常在意了……基本彻底告别了乡土绘画,和川美许久以来的批判现实主义告别了,这或许也是一个时代文化取向的转折。”
今年三月,我在编辑鲁虹先生的文章《再接传统文脉的中国当代油画》时,发现文中提到李强:“(李强)用近乎抽象的手法含蓄地表现了中国花鸟画的意境,同时还将东方美学追求和浪漫气息巧妙纳入到了他的作品里。”当代架上绘画对传统书写性语言的吸收和转化,这是中国新绘画的重要界面,也是我长期关注的课题,我与鲁虹先生或许在认识上有不少不谋而合的地方,值得欣喜。
李强在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就开始远离乡土绘画,转而开始画花卉创作。而在1990年代中期,他一直处于摸索期,他向我展示了一批那个时期做语言探索的作品。这些作品处于半抽象状态,形感粗朴,笔触奔放,色彩热烈刺激,明显受到德国新表现主义的影响,还有一些夏加尔和雷东的影子。画法的改变不仅仅是语言形态和风格的权益裁剪,更是观念的内化过程,语言的强大必须经受长期的反复验证甚至否定,就如基因选择一样残酷——必须自己对自己下狠手,自己对自己做出自反和否定。在今天,我们也得为四川架上绘画致以特别的尊重: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现实主义突围,那一代年轻艺术家的出走为当代架上艺术开辟了另一番异样的图景。
直到1990年代后期,李强还处于一种逃避甚至自甘边缘的状态。他曾经尝试过介入政治性和社会学话题。他觉得以花花草草为题材和社会没有什么关系,缺少阐释所需要的引申和发挥余地,显得很不当代。于是,他转向比较外向和策略性的社会风景的描绘,试图从重庆的夜景中找到了一点观念的隐喻,并投入大量的精力进行灾难场景的巨大制作。那一时期,他对灾难火光的宏大描绘具有鲜明的社会学暗示性质,火光冲天的现场猛烈逼人,爆发出强劲的视觉冲击力。这种趣味和语言的巨大转变甚至让他本人也发生了一些不适的反应,一度陷入犹豫、压抑和徘徊的状态中。
转变的契机是一次张晓刚来到李强的画室,发现了李强正在画灾难风景,对他直接表示了劝告:“你对传统这么喜欢,为什么不从传统绘画中去找点东西?”言下之意,是建议他还是从传统方向上去寻找命题和修辞语言。
在2010年,李强再次回到中国传统中去,甚至在构图上都追寻传统的意味。准确地说,他就是想用油画的材质和自己的语言方式去转译、重构传统绘画的意象。从构图、造境和图式形态来看,当时似乎更多关注的是宋画,而对文人写意画的关注还不太多。图形倾向于折枝式样,画面结构平稳,形态相对集中、静态。他善于使用蓝紫灰色调的大统色调,色彩暧昧,物象模糊,空间游移,物象逃逸于版块和秩序之外,如影子悬浮于画面中。李强当时非常注重画面的视觉效果,更多关注那些最具有东方意味的图形特点的语言因素,刻意将这些东西注入自己的作品中。
在创作这批花卉的时期,李强勤奋地做了大量的变体练习和草稿,呈现出相当浓厚的技巧迷恋的倾向。我曾建议他适当收敛炫技成分,手感的流畅始终让视觉止步于愉悦的迹象,或许这也是他一直觉得情绪释放不够过瘾的原因。语言的选择、图像的匹配、结构的斟酌,这是画家必须解决的课题。在反复的斟酌和选择过程中,艺术家必须面对无数次的挫败感和沮丧,因为你经常面对的不是肯定,而是否定。就如作家之于写作,写作之前,首先最为紧要的不是贸然确定要写什么,而是要提前判断——什么不写。画画最难的不是画什么,而是——什么不能画。对语言和图像的筛选,对题材和语言的匹配性的考虑,永远是至为紧要的事情。
从李强的画面中你能感受到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川美油画科班承袭过来的造境、透视及视角等显著特征:杂乱繁茂的植物,崎岖蜿蜒的路径,空间相互包抄、重叠、挤压,这是带有强烈的四川地域性的视觉经验。画面空间的建立(造境)与地域存在紧密的联系,地理风景是艺术的先天语言。生活在重庆,不太会有清晰、明确的视觉感受。重庆的艺术家就不可能像北方的艺术家那样在画面上采取断裂式的分割——形感的强大和结构的坚定是北方艺术家的特点。四川的艺术家更注重闪耀、游移、暧昧和神秘莫测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模糊的景象更具有想象的空间,更具有构图弹性和腾挪的余地,当然,也更具有灌注诗意的纵深。两种倾向看似对立,但是,正是我们都需要的东西。
李强喜欢用褐色垫底,形成大统一调子,从他如印染色阶分明丝绸般的调色板可以知道,他的画面如他围棋一样,深思熟虑,步伐分明,秩序井然,稳打稳扎。但是,足以让人惊奇的是,在他最近的新作中,那样放肆、张扬的书写竟然是从那样整洁、温和的调色台上弹跳而跃上画布的——那样的调色台显然不是暴烈的战场,而是有几分像温情脉脉的逍遥椅,或华美舒适的沙发。李强是温和的,但掩藏着分裂的野性。我曾对他说:“似乎可以假想一下,如果你的重色直接就用群青、普蓝,甚至翠绿和玫瑰红,不考虑大统调子,会是怎样的情形?”当然,这或许只是我的一种猜想。
2015年,日本东京上野·森美术馆的个展对李强是一个巨大的推动。从这个展览开始,李强似乎开始对唯美进行了比较大胆的背离,一张作品经常反复折腾,甚至刮掉重来。笔触更加直率、恣肆,情绪更加直露,痕迹也更加分明,炫技成分少了,宣泄、表现的倾向渐趋强烈,而画面的开放性也有所加强。这批作品很注意行笔节奏和手顺,显然研究过文人写意花鸟画的笔墨图式和行笔的步调。
近年来,李强开始尝试建立多维的空间感,甚至故意采取突兀的形象和笔触以形成中断、阻断式的干扰,补充意外的视觉意象,造成了一种悬念感。他向我展示了正在进行中的一幅新作。在他最近的新作中,尽管那张画算不上漂亮,但已然显示出一种鲜活的端倪:用笔的方向不断的错位、交织、咬合,甚至相互碰撞、冲突。笔触并不是紧扣物象的客观结构,而是通过错落交织,笔触与形体形成矛盾的张力,物象反而显得膨胀、强大,书写性也比以前的作品更加鲜明强烈。李强坦然表示:“以往我还是喜欢流畅与柔和的意象,而现在,我对力量、速度甚至分割的东西反而充满兴趣和期待。如果能够更主动去重组物象,甚至分割画面,大胆留白,或许,我在构图和造境上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可能性。”
可喜的是,李强逐渐摆脱了流畅的惯性,画面中已经出现对抗性的语言,他开始尝试用不透明的色彩画出透明的光泽,以粗放的笔触画出精妙的物象。逐渐抛开准确和光滑,开始关注语言本身的矛盾和张力,空间感也更加错落而有悬念感了。悬念感比顺畅和柔美更带劲!语言的开放性、动态感和朝向无限的暗示性,那正是绘画活力与生机的源泉所在。
最近这一年多,李强暂时搁置花卉题材转而去画花园和森林,空间更为开放,语言也更为自由和率性,书写性笔调也释放得更加任性。看惯了风月,烟敛云收;领略了荣枯,见素抱朴。先前华丽的色彩已然退隐、收敛,或许是火候到了,终于恍然大悟:淡极始知花更艳。
有幸认识李强,或许,我与李强的经历有某些相似的情形,教养与“反教养”是引发我们发出同病相怜的感慨的话题。我欣赏李强的这句话:“什么是教养?过来人才知道,一辈子也得靠自己教自己,一辈子也得靠自己养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我也认同他那沉重的感叹:“教养,也许是一种注定的创造力的消磨和浪费吧。”“反者道之动”,只有经历过自我的审视和否定,才可能做出更深刻的自我判断——也只有经历过文化疏离甚至出走之后,才可能更深刻地认识到传统的价值,以及病根。
最后还得说说,有幸认识两位李强,他们都曾是一跺脚翻过筋斗的过来人——我今天,有幸“感同身受”。历来为文为艺者,不在水边,定在林下;心期所系,不在《辋川图》中,便在《盘谷序》间。如果实在是觉得抑郁纠结了,那或许就是该一跺脚豁出去的时候了,事罢拂袖,快意自骋,亦足自得。花销英气过中年,平生心事许烟霞,亦称侥幸!
(责任编辑:樊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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