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学界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之风，一说到某位先贤大师就满眼光辉，头晕目眩，即使不喜欢也不敢说，生怕人家说自己眼瞎，傻瓜。有人甚至误把大师的缺点、不对劲的地方当成中国文化的符号，不能变了。碰上说自己喜欢的先贤大家那就会说都好，无一作品不好，无一笔一墨不好，无一言论不是金玉良言，甚至还会说出缺点正是优点之类的胡涂话，说者烟里雾里，听者倾到，一块儿崇拜，一滩胡涂，如果这样下去，后学如何学，对大师的放屁打嗝也要学吗？我们必 将成为看起来十分肖顺而实际上是十分不肖的笨子孙。每每想到这里总想实话说出大师的微瑕，戳穿皇帝的新衣，看看庐山真面目，必竞人无完人，总会有缺点，即使比较完的人，也不是娘胎里生出来就完，人生艺术都是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如果承认中国艺术把自然天成、天工作为最高目标的话，那么中国艺术就永远也达不到这个目标，永远不完美，因为艺术不幸是人造的，这也正是文人画具有强烈的反人文倾向的原因所在。

  这样说来大师再大也注定逃不出上述圈套。在大写意花鸟方面，徐渭八大是我心中最伟大的艺术家，尤其前者从其同时代的陈老莲到清之八大石涛郑板桥到后来的齐白石都说过愿作其门下走狗之类的话，如果我要够格，我也愿意。但还是话分两说的好，比如八大，一方面有绘事后素的高冷空灵，书法圆厚奇崛，诗文意在言外又指直指内心深处，晚年之作冲淡高华离开了尘世喧哗，万分宁静，实为古今观止，另一方面他也有60岁之前的急吼吼，他把一些动物尤其鸡眼画成正方框，鸡脚锐角折回，鸡脖子九十度打弯。猫爪节节方折，当然花卉树木也有很多如此处理者。还有很多大树，干粗于根，比佛肚竹还厉害，脱离自然远甚。如巜松石图》不仅脚小肚大，肚两边还长了对称的翅（可能是萱草类）。我这是就树而论，就作品整体论当然没有问题，因之已用背景石支持住了这棵头重脚轻的树，我只是说这样的树不能单独拿出来学。八大自己也说过师其意不师其迹乃真临也。另外不知哪个年代的巜山水册》之一之二，如果是真品，应是早年所为，用笔很躁，当然与所用纸过于粗糙有一定关系。巜仿董北苑山水》右树中，左山中皆有草率之笔。巜墨花册》之二，其破笔散锋点并不干净，也与枝叶脱节，两层皮。之五六八十中的辛夷、芙蓉花很草率，玉簪花用笔势猛而实弱。最重几笔竹叶有杖鼓之嫌。巜猫石花卉》右边的叶子上到底是个什么？如果是耗子，太欺人！如果是叶子就不应该有个眼睛，这是一片犹豫、胡涂的笔墨。款印之下那一堆有点儿圆厚肉，太有体积了。至于著名的巜河上花》起手第一笔作为手卷看是否收得过了，恐得原作挂起来从极远处看才能减弱吧，与方家探讨。对巜墨花册》那一组我也犯嘀咕，是不是假画？不排除，但也不排除是真画，八大也是人，就像我们大家都有水平失准的时候一样。还有两处明显断了气的虾腿、枝干的街接，实难祟拜。

  我曾与一位我十分尊重的当代鉴定批评界最权威的老先生聊，只要我说到八大上述问题，多数情形下老人会说雁品，至于方折的东西，老人到是承认是八大，但是老人又说了那是出于对清的愤怒、抗争，还有对自我心绪的什么什么。我现在才想清楚，当然是，但我要说的不是艺术史，而是艺术观。不是造成这样画面的原因，而是这样的画面的直感、关系、甚至一笔一画一色一墨是否自然？不澄清这个问题势必误导后学，也不可能去武存文，达到无上的宁静与清高，更不可能浑然天成，在此与先生商量。

  当然如果你有愤怒你也可以画方折，画刀枪都不要紧，但那不是艺术，正在滑向观念，滑向哲学，滑向艺术的终结，而我们谈的恰恰是艺术。你可以说我要画正义，你可以说我要画爱，但你总不能一站到道德至高点上就可以颠覆是非了吧？总不能说正义就是艺术本体吧？就像不能说长的漂亮的人就善良不是一样的道理吗？艺术最终还是要归在学理的探讨上，艺术本来就没有概念，没有定义，但它还是有个界定的不是？尤其是我们还在谈传统的艺术时候，这个非功利的界限还是存在的吧，要不你为什么指责别人俗，你为什么说中国传统艺术是无上宁静与清高呢？重要的不是艺术，我也赞成。但技可进于道，艺更可进于道，自然乃是大道。艺术并非现实，艺术恰恰是必须超脱出现实。

  其实我们指责这些也有马后炮之嫌，八大六十岁后也主动抛弃了这些东西，尤其是方折的东西，暑名也由拐硬弯的八大改为温和的两点八大。

再说徐渭，另外一位鉴定批评界权威我尊敬的先生早年说八大文长，八大最高，我百思不解，十年后有机会再请教，先生说文人画到高处要画人文情怀，就是境界。难道被先生划为似乎没有明确主题的文长石涛白石一路就真的没有人文了吗？显然他们也有主题只不过是自然生命这样笼统的主题而已，显然他们是技进乎道，是人文的似乎泯灭，也就是第二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只不过先生所推崇的八大吴昌硕潘天寿一路有更明显的人文而已，所以高低真不好说。试想从佛道的观点来看是不是就反过来了呢？当然这次谈话中先生也说八大文长是两种了。也就是说先生也认为文长与八大一样代表了大写意花鸟的最高峰。这样我的责贤就该轮到责伟大的文长了

  文长巜杂花卷》左手梅干有三条太直太真的平行线射进画内，势猛但不够沉着，也单调草率随便了，尤其最短的那一直线还有点飘。其中葡萄藤那一片疯狂的交响乐，是文长之所以为文长的丰碑之作，但也有微瑕，右手那块墨少微圪瘩了点儿，不如别处痛快，或者说别处没有这样的东西，有点突兀了。此处是个郁积，文长还没有完全打开。墨花十二段卷局部之三有点儿欺人，不写素鳞还好，可以猜，可以不猜，一写是鱼就觉得太欺人了。巜五月莲花图》有躁、飘的倾向。巜苇塘虫语》有败笔，其最重一笔苇叶突兀生硬，外形孤立，尽管他小心加了一笔淡墨去缓和那生硬，过度那突兀，似乎救过来了，只是似乎，只是猛一看，大效果没问题而已，经不起推敲。添加这一笔时速度慢了，滞了，有些圆了，太有体积了。

  总之徐文长与八大真是两种，徐无丝毫刻意造作之嫌，但有时失之草率。

  再说缶老，缶老沈雄、深厚有金石气，笔墨色开一代新风自不待言。但书画皆嫌太紧张，行书的折就没有打开过，都是小角度。并且用笔用墨有炫耀感，炫耀笔力千钧，墨色敦厚，常把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笔墨上。而非境界层上去，试想谁注意过倪云林的笔墨，那是无起止之迹一片神行的东西。至于用色变化太多，吸引眼球，有时还想弄出体积来，心中太有观众！中国艺术最高的东西为心不为目，为己不人，缶老不能代表中国艺术的高度。缶老巜十二洞天册》之梅刻板麻木雷同，巜蔷薇巴蕉》太肉了。再说缶老比较紧张的作品，上述两个老先生一个说是王一亭代笔，一个说紧张者正是缶老，缶老要得就是这个劲儿，好比潘天寿，他画的石头全是紧紧攒着的拳头，这是其人文关怀，但我还是觉的，现实太紧张了，艺术要让人放松下来，否则艺术就被异化了，就功利了。当然我也反对老谈松，松只有能紧张、严谨者、有高超造型能力的人所谈的轻松放松才是真松，与＂画家要有最似的能力，又要有最不似的趣味＂是一个道理，缶老似乎松的一面不够。

  有人说齐白石是民间画家不能用清高宁静文气这样标准去要求，其实齐白石与缶老是一家，一脉相传，只不过齐是晚年才挤身为文人画家，所以完全应该用相同的标准责之。

  首先我认为齐是这个时代第一人，不是因为他被评为人民艺术家， 不是因为他的题材大众，沾了光，只是因为他的艺术高，众人说他太俗重复太多，但都无损于他的天真烂漫，阔大轻松游刃有余，甚至宁静与清高。

  下面谈白石翁的白璧微瑕，其点点的贝叶是很新鲜的，眼前一亮的东西，但太似太象了，太象印刷照像了。兰草是芥子园的，竹子还是缶老的，有些芦苇、柳树的点叶方式也是，未形成自己的兰竹模式。书法巜致齐如山》之类远没有脱开缶老，几份行书文件巜过度时期总路线》实在无精神，但作为书画家都比缶老轻松。不过齐白石不擅大幅作品，偶有大幅，如巜和平什么什么》之类，还是小品的感觉。巜祖国万岁》有广告感。送****主席的画字画份量差不多了，字夺了鹰，这可能是估意，但总不算高。60岁之前巜草虫册》刻板、描画。后来工笔草虫与大写花卉的结合，终不浑然。上述一位先生与齐白石有旧，说齐白石亲口说过他一生只画过七只工笔草虫，怎么回事？吾辈怎能知道。白石翁有太多的命题创作，发财致富、富贵荣华，健康长寿，结婚的，作寿的，升迁的，歌颂的，不能超脱。你可以说格律诗不也能超脱吗，格律属法度技巧，而命题是对思想的束缚。虽然白石翁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不似间。但他确实离太似较近，与八大文长一比即知。

  最后谈一下黄宾虹先生，黄先生是古人笔墨的集大成者，又是吸收现代派的默默实践者，有高境界的山中夜行之类，全用点线出之的课徒之类，真是神逸之作，还有其看似荒谬实在笔笔有椐的文气真是前无古人，但有太重笔墨之嫌，不能超越象文长石涛那种不像好笔墨的好笔墨。当然你可以说笔墨本身就是一种境界，中国画就是笔墨，笔黑就是中国画，但中国艺术的核心是诗意，你可以说笔墨本身有诗意，但笔墨虽非形下也非形上，是形而中。当我们看一个作品满眼是好笔墨时，是不对的，应该让人忘掉笔墨，学者更应该从笔墨中超出，直扑情緖之类才对，看到一个人才对。如文长凡高八大塞尚之作都强烈的突显了他这个人，不能说黄宾虹无，但确不够明显显，有些麻木，激情被笔墨磨掉了不少。你可以说中国画就是要淡，味无味，人隐在后面才好，其极端就成了四王几百张画放一起差不多，当然你可以说黄对四王那是黄土变成金。是这样，但确也受了四王负面影响。黄宾虹图式继承四王太多，方式也少，偶尔还有四王小石积成大山的影子。致于花乌画的问题主要是面面俱到，多味却少了痛快。

  不揣愚昧，乱讲了不少，希望大方之家匡谬，尤其无限感谢上述老先生的谈话给我铺好了路。

     2020.11.13有闲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