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宫大展观察之一】《石渠宝笈》如何实现乾隆皇帝的私人定制?
2015-09-23 09:17:29 刘倩
自9月初“石渠宝笈特展”开展以来,故宫持续成为媒体与大众的热点话题,关于《清明上河图》、关于午门长跑、关于武英殿长队、关于博物馆参观的应急应对措施……这些话题都源于此次诸多重量级古代名画的集体展出,这在国内实属首次,而它们能够集结,更源于一部历史巨著——《石渠宝笈》。
这样一部完成于二百年前、至今在收藏界依然影响深远的书画巨著,体现的是盛清宫廷收藏的鼎盛时期,收录了大部分中国最重要也最为珍贵的古代书画,但同时,这样一部由乾隆帝亲自发起并主持的书画著录,在编纂过程中也多了一份皇权的主观和偏好,带有些许乾隆皇帝“私人订制”的意味,而《石渠宝笈》到底是一部怎样的巨著?雅昌艺术网特推出“《石渠宝笈》观察”系列,为您详细解读。
“为己所用”的历史巨著
形容《石渠宝笈》,书画鉴定专家、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单国强先生说这是“一套卷帙繁浩的丛书”。的确,在清朝最为繁盛,也正是清宫收藏的最鼎盛时期,乾隆皇帝亲自主持了这一书画著录工程;历经乾隆嘉庆两代,用74年时间完成《石渠宝笈》初编、续编、三编,收录清宫藏画逾万件。
“这是对中国古代书画艺术的一次系统整理与总结。尤其是存世至今的大部分古代书画作品,均经由《石渠宝笈》著录,深入研究这些作品,《石渠宝笈》是必查的著录书。”单国强先生这样描述。
回到历史上的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二月初十,只因皇上的一道《<石渠宝笈>初编上谕》变成了不寻常的一天。正是这道“上谕”开启了清宫藏画著录工程的序幕。
《石渠宝笈》初编上谕
作为一朝皇帝,为何要发起这项工程浩大的书画著录工程?担任此次“石渠宝笈特展”编纂篇策划者的故宫博物院书画研究部专家田艺珉介绍:“首先,这样书画著录工程并非是乾隆独创的,历朝都有,例如宋徽宗时期的《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就是皇帝下令编制的著录。乾隆皇帝对文化的景仰是人尽皆知的,那他为何要编纂这部书画著录?乾隆在《石渠宝笈》初编上谕中写的很清楚。”
乾隆帝在其中详尽介绍了对宫廷书画收藏进行大规模梳理的原因,首先提到的是“三朝御笔”,指顺治、康熙、雍正三代皇帝所留的御笔;其次是内府所藏历代书画,当时已有万余件,当然其中亦存在真伪、优劣之分;他想遴选其中的荟萃者汇集成编。可见,在《石渠》书画收录中,先以清代帝王墨迹为先,其次才是历代书画,这也是乾隆的主观意志在《石渠宝笈》编纂中最直接体现。
在上谕的结尾之处,乾隆写道:“朕于清闲之余,偶一批阅,悦研虑,左图右史,古人岂其远哉。” 他希望自己在清闲之时能够欣赏到精美的宫藏书画,左图右史,远比古人,这表达了乾隆在当时编纂《石渠宝笈》最直接的用意——为己所用。从“为己所用”到如今的书画研究必查著录书,或许是乾隆在编纂之初并未意识到的。
乾隆帝的品赏趣味
“乾隆所做的这项工程的更大意义在于,他并非仅仅是收录,而是将清内府的书画作品进行遴选和甄别,组织鉴定和鉴藏,他希望留下一部好的书画著录作品。”田艺珉介绍,当然这样的遴选充分体现了乾隆与词臣的偏好,就像《石渠宝笈》中呈现出来的对唐宋时期作品的推崇,“所有人求上古,越古老越好;对唐宋书画非常敬畏,我们可以看到《石渠宝笈》推崇的绘画风格也是乾隆自己主宰的。”
在学界对于《石渠宝笈》的研究中,也被赋予了很多政治含义,最直接的就是满族作为“入侵者”统治汉文化,他们马上得天下,但在入关之后的治国之道上,对汉文化的认同和景仰,不断安抚了天下儒生,从蛮夷入侵者转变为精通儒家文化和汉人艺术的统治者形象。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高级研究员张弘星谈到:“在学界的观察中,认为他在《石渠宝笈》中所推崇的绘画风格背后也有统治目的,就像他对董其昌的偏爱和喜好,就是想通过汉化驾驭汉文化,证明他的正统。” 这又与《石渠宝笈》中被封为上等的“求上古”的华夏正统书画艺术不谋而合。
【故宫大展观察之二】石渠宝笈:一个文气的名字如何引爆故宫大展?
“这种选择是完全有可能的,满人进入中原以后,面对悠久的历史和高度的文明,必须要去驾驭。而选择文人尤其是特别主流价值观的审美,例如他在《石渠宝笈》中将赵孟頫、苏轼等人的作品定为上等。或许这就是皇权的策略。”张弘星也坦言,即使到今天的中国博物馆系统,依然延续了一种对文物分等级的习惯,而这种习惯就有可能是从清朝开始的,直至当下的博物馆发展而言,是否对文物分级,在张弘星个人看来是存疑的。
历史上,乾隆最为真爱的绘画是家喻户晓的《富春山居图》,他曾经在此画上题跋过55次。据书画专家、故宫博物院副研究馆员张震介绍:“《富春山居图》还经常出现在乾隆离开紫禁城时随身携带的行囊中。”由此可见乾隆帝对这张画的喜爱程度。
除此之外,张震还在研究中发现,乾隆对元代山水画的题跋次数都较频繁。《石渠宝笈》中也明显更为推崇宋元以来的文人画家,包括赵孟頫、王蒙、倪瓒、苏轼等画家,也在题跋中多次被推为“逸品”“神品”“妙品”,张震认为乾隆对这些画家的推崇并非偶然,“如果以团体而论,乾隆御词臣最为推崇的是以苏轼、米芾、王诜等为核心的艺文圈子。”张震也提到,这些文人的诗书画艺术不仅受到乾隆的推崇,还深为乾隆身边的词臣所折服,“乾隆执政之后,他身边的两位重要词臣——张鹏翀和张照,都是苏东坡的崇拜者。”
“从此次‘石渠宝笈特展’中展出的书画作品中就可以看出,《石渠宝笈》中所推崇的风格是具有一致性的,是乾隆时期的主流风格,这跟乾隆自己所喜好的风格有关系。”而这样的喜好也恰好影响了清朝当时的绘画风格,田艺珉以此次特展中编纂篇中展出的王原祁作品为例,谈到:“乾隆皇帝在书画的收藏和爱好上是深受他爷爷康熙皇帝的影响的,王原祁是康熙时期的山水画正宗,历史上有王原祁左右清代三百年画坛之说。”
作为四王之一的文人画家王原祁,在绘画思想上直接受到董其昌的影响,而董其昌绘画风格也正是乾隆赞同和模仿的绘画趣味,包括清内府张东昌、董邦达等词臣的画风都学王原祁。“我认为他推崇这种绘画风格的原因是这相对很好学,比较少讲究笔法的偶然性和奔放型,但强调干笔皴擦,一次次叠加,皴擦的方式比较好掌握,这也是可学可为之的。”
其实,乾隆的观赏趣味不仅仅体现在《石渠宝笈》的绘画风格偏好中,他个人在编纂过程中的作用也不同程度的体现出来。尤其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田艺珉介绍:“早年,乾隆对《洛神赋》的判断是‘再作定论’,而在多年之后,乾隆在鉴赏书画和著录书的题写上也更加自信,将《洛神赋》定为真迹。”有专家在《石渠宝笈》国际研讨会上同样提到,乾隆最初是给编纂大臣提出建议之言,而在后期续编的编撰中,他则更自信于自己的判断。
由此可见,虽为书画著录之典范,但皇权统治之下所完成的《石渠宝笈》也多多少少有一些为乾隆帝私人定制的味道。
纵观《石渠》
这部历经两代皇帝的《石渠宝笈》,先后三次编纂才最终完成,单国强先生在《石渠宝笈》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关于《石渠宝笈》目录索引的分析中,详细介绍了三次编纂的情况:据目前统计,《石渠宝笈》初、续、三编的原著,有稿本和抄本两种版本,稿本已经已不全,抄本存几套全部。《石渠宝笈初编》编撰于乾隆九年至十年,共44卷。《石渠宝笈续编》编撰于乾隆五十六年至五十八年,共40册。《石渠宝笈三编》,嘉庆二十年编撰,共28函,112册。三次编纂共收录书画作品万余件,编纂体例并无太大变化,按照名称、作者、贮藏地等相关信息进行收录。单国强介绍,初、续、三编按照同样的体例进行编撰,但续编与三编在检索方式上则更加科学。
在“石渠宝笈特展”编纂篇中,展览首先告知观众的是《石渠宝笈》著录书画的来源和出处:“以清宫内府收藏为主,包括内府旧藏和顺治、康熙、雍正三位皇帝的墨迹;乾隆还有一个特别大的爱好就是购买,像《照夜白图》、《富春山居图》都是他买回来的。第二部分就是臣公进献,乾隆南巡几次,收获也是很大的。到了乾隆时期,宫廷绘画发展到了极致,这也被收录其中;还有就是他在当皇子的时候,把自己的作品给了清内府,也收录在《石渠宝笈》中。”
在书画来源中,还有一个关键词是“抄家”,这些书画还包括康、雍、乾、嘉四朝中大臣被抄家的罚没品,譬如康熙罚没收缴的索额图、明珠的藏品,雍正抄了年羹尧的家没收的藏品,乾隆没收高士奇的藏品,嘉庆抄毕沅家得到的《清明上河图》等。在田艺珉的研究中,乾隆时期收录书画来源是非常清晰的,这从最开始就奠定了《石渠宝笈》在后代书画研究中的重要性。
“说《石渠宝笈》跟以往其他书画著录的最大不同,还在于他是以‘贮藏地点’作为这部书的分卷模式,也就是在收录作品基本信息的同时也加上了作品的储藏地点,在当时看来,或许他只是觉得使用方便,方便他以后检索与观览画作,这却在后来的书画研究中成为重要依据。”田艺珉介绍。
这也是擅长博物馆学的张弘星所认同的:“如果我们用传统著录来对照观察《石渠宝笈》,就会发现它大大偏离了传统。出人意料的是,以藏品贮藏地点这个以前从来不受人问津的元素突然出现,并一跃成为主要分类原则。在传统著录中,宫廷书画重点放在‘藏’上,而乾隆则不再束之高阁、秘而不宣。”
但在乾隆这里,著录则成位“实用”之物,尤其贮藏地点的增加,让皇帝更容易检索与观览画作:初编著录书画重要贮藏在乾清宫、养心殿、重华宫、景阳宫里的御书房四处,在此之后又增加了三希堂、三友轩、学诗堂等九处藏地,共14处藏地。而在此后的续编和三编中,则又增加了圆明园三园、西苑、三山和行宫,分别为43处和81处贮藏之所。
张弘星试着从博物馆的角度对比18世纪西方的著录传统,在西方的博物馆收藏传统中,作品的藏地一直被描述的对象,“就如西洋著录传统里会把地点非常具体细致的记录下来,比如普鲁士国王的皇家收藏会详细介绍每一层每一个房间的收藏品。”张弘星说,这种方式受到欧洲传统的“空间记忆法”的直接影响,当然他觉得《石渠宝笈》在18世纪的编撰也开始利用这种方式著录,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当然是否与西方相关依然值得研究。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三次编纂体例和方式虽然并无太大变化,但在初编中,著录书画被划分为上等和次等之分,续编和三编则没有继续沿用这种逻辑。“上等首先是真品,但如果是模本或仿本,但这件作品还是很好,可以归为次等。所以《石渠宝笈》中体现的还是当时推崇的选择标准,按照朝代来分,越古老越被推崇,就像《伯远帖》《三希堂》。”田艺珉介绍。
初编钤印一览
续编钤印
三编钤印
三次编纂均由皇帝的重要词臣完成,先后加入编纂工程的共31位,编纂形式则按照甄别、鉴赏、考证、钤印、成书等多个步骤完成,这样一道道程序完成之后则算正式将书画作品收录《石渠宝笈》。
而其中重中之重的则是钤玺盖章,这也成为后代研究书画的重要依据。在书画钤玺印方面,《石渠宝笈》三次编纂亦有明显不同:进入初编的书画作品上等书画加钤五玺印:“石渠宝笈”“乾隆御览之宝”“乾隆鉴赏”“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初编次等书画钤二玺“石渠宝笈”“乾隆御览之宝”。续编著录书画则在五玺全基础上加钤“宝笈重编”“石渠定鉴”二玺;三编则加钤“宝笈三编”,并将“乾隆预览之宝”更改为“嘉庆预览之宝”。
最后还会加钤书画贮藏所的玺印,例如“乾清宫鉴藏宝”“养心殿鉴藏宝”“重华宫鉴藏宝”“御书房鉴藏宝”等。
“但是在后代研究中,《石渠宝笈》书画的钤印方式有很多不明之处,比如有的画作上钤了五玺全,但在《石渠宝笈》中没有找到,可能有的画作也会被漏掉,也可能会是盖章之后想重新编入,但又没有收入到著录之中。”田艺珉坦言,这样一个历经多年的编纂工程中出现了各类复杂的现象,总会有一些纰漏。
在张弘星看来,钤印书画但未收录到《石渠》著录中的书画并不在少数,据他推算数字应该超过1500件之多,而这样的数字之大已经超过《石渠宝笈初编》中收录的作品,在他看来,这部分书画主要包三方面:“一部分是皇帝赏赐给皇室成员或大臣,例如乾隆皇帝每年通过重华宫赐宴来赏赐书画,很多文献档案记录确凿;第二部分则是留存宫内,作为宫内库存书画,但没有被著录到《石渠宝笈》中;第三部分则是发往盛京(沈阳故宫)的,后面两部分其实都有目录可查。” 所以张弘星认为,这一部分钤印但未收录于《石渠宝笈》著录书中的书画,是非常值得学界、市场和收藏界重视的。
后记:这就是一部由乾隆帝发起并主持的清宫旧藏书画著录《石渠宝笈》的冰山一角,然而随着二百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变迁,这部巨著中所著录的文物也历经沉浮,流散出宫、重新回归;同样,随着后代研究者对美术史和这部著作的深入研究,也发现了其中值得重新探讨的部分。关于《石渠宝笈》编纂、后期的文物流散、“二进宫”的故事和辨伪探讨,雅昌艺术网接下来继续为您解读《石渠宝笈》中的秘密。
(责任编辑:刘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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