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物天地》:往事丹青
2005-04-18 11:52:03 陈岩
学徒琉璃厂 “这个今天开会,我们首先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来的五位年青人,这个他们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要拜师、学徒,从拿扫帚把学起,这个……”一口河北话。 王经理说北京文物商店是按三部联合指示精神成立的。三部是文化部、商业部、外贸部。按此指示,全国各省市都要成立文物商店,性质是企业管理的文化事业单位,征集历代流散在民间的各类文物,满足各博物馆、文物研究单位及满足文物爱好者、收藏家的需要。郭沫若还题写了‘北京市文物商店’店名。 听着听着,我脑袋里浮现出荣宝斋那位挽着大白袖头的老师傅看画的样子:“假的,不要。”这一水的老头们都这么神吗?我跟着他们学徒也会这么神吗? 加入五个小青年后,文物商店人数正好一百零八人,号称:一百单八将。 没多久,我了解到文物商店从业人员,大都是新中国成立前后古玩行的业主,按照国家赎买政策,公私合营时结合进来了,百分之九十都是大小资本家,他们绝大部分都干了一辈子‘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古董生意,都是各路高手。陶瓷、青铜鉴定专家有24人,书画鉴定专家21人,碑帖鉴定专家9人。这些师傅们在1961年5月1日成立文物商店不久,就被故宫博物院、中国历史博物馆等聘为顾问,如碑帖专家张彦生、陶瓷鉴定专家黄敬涵及文革期间拍的专题片《炉口夺宝》——青铜器拣选主角程长新等。故宫博物院书画征集部门已故专家王一平、刘久庵,还有健在的故宫博物院陶瓷鉴定大家耿宝昌,都出身琉璃厂。琉璃厂真是培养文物鉴定人才的黄埔军校。 北京文物商店的一百单八将平均岁数是55岁,培养古玩书画事业的革命接班人是当务之急。我们五个小青年参加文物工作标志着新中国对文物事业的重视。全店就我们几个小青年走来走去,格外显眼,我们心里美滋滋的。在拜师学徒这档子事上,可谓师傅多徒弟少,几个学徒工倒成了宝贝“粥”了。悦雅堂的四位师傅都成了我的老师。徐震伯师傅是我的首任老师,他50来岁,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干净漂亮,圆圆的脑袋,头发总是理得整整齐齐、光光亮亮的,一看就像电影《51号兵站》的那位小老板,为人精明强干,逢人便笑脸相迎。他出身于琉璃厂大字号明珍斋, 明清书画及宋元明清陶瓷鉴定是拿手好戏。第二位老师是谢子陶,60多岁,典型的北方老头模样,身高一米六左右,胖胖的,肉乎乎的大脑袋总是剃得光光的,穿件中式上衣,留着八字胡,总是眯着眼睛,手托鼻烟碟坐在太师椅上闻鼻烟。闻鼻烟也有文闻和武闻之分。文闻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小撮鼻烟儿送到鼻子下面轻轻的左一下、右一下吸进鼻子里,不留甚迹;武闻则用手指捏起鼻烟后,像捋八字胡一样,左一抹,右一抹,动作大,直至清脆、震耳欲聋的打一个大“啊嚏”,痛快淋漓。因为动作大,手指上的黄色鼻烟就常常抹在鼻翅两侧,活像一个‘大蝴蝶’。谢师傅是文闻,安安静静、稳稳当当。他的特长是书画、碑帖鉴定。 碑帖俗称‘黑老虎’。碑帖是在刻有文字的石头碑上刷上中药‘白矶’泡成的淡淡的胶水,铺上宣纸锤出字口,用扑子沾上墨一遍一遍拓,一层一层将墨拓上。不管哪个朝代,想练好字,就要临帖。书法大家,几乎没有一个是省略这一环节的。历代集存了大量的拓片裱成册子叫拓本。这些被拓的碑大部分是汉碑、魏碑等。物以稀为贵,拓片拓得越早,碑的完整程度就越好,拓片就越宝贵。碑多是树立在荒郊野外,风吹雨淋日头晒,风化得很厉害。再加上这些名碑你也拓,我也拓,锤来锤去就破损了,出现了不完整的字儿及石花(即掉石片的地方),越往后破损的字就越多,石花也就越多,这些破损的字及石花就反映到拓纸上来了。反之,拓得越早,字就越完整,石花就越少,把字、石花破损的过程记录下来的书,就叫‘校碑随笔’。根据‘校碑随笔’的记录,什么时候,哪个字没损,石花什么样,裂纹有无,就可断定是宋拓本、明拓本,还是清拓本,当然还要看纸张、墨色。这些很容易作假,在征集时稍有不慎就会看错拓片的年代被“咬”着。行里人戏称拓片为“黑老虎”。 说来也巧,我学徒不久,康生就在“悦雅堂”放一般拓本的货架上翻出了一个拓本,名字记不起来了,标价十几元,康生当时买了,也没说什么。几天后,专营碑帖的庆云堂打电话问:“你们是卖给康生一个拓本吗?那可是个宋拓本,值四五千元!” “完了,完了,漏了!”师傅们惋惜地说。四五千元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当时一幅郑板桥画竹石的大幅中堂才100元左右呢!没让黑老虎“咬”着,却让黑老虎跑了!曹文铎师傅60多岁,长相简直就是“一苇渡江”的达摩,和别人说话时喜欢不停的拉对方的袖子以引起对他的注意,他的特长是瓷器、杂项。听他说,新中国成立前他买了只瓶子,为了不暴露目标,竟把对方的一大堆瓶子买了,装了一汽车! 还有一次,他的女儿要出嫁,他要给女儿凑点嫁妆,就到处溜。德胜门前,过了护城河的桥西北角有卖馅饼的食摊,食摊子上,一个大瓷盘子里放满了馅儿,曹师傅看到了这个盘子,不动声色,买了个馅饼,一边吃一边搭讪着和掌柜的说:“掌柜的,你的馅饼真好吃,下回还来。”掌柜的一听,当然高兴。 过了会儿,曹师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摊主说:“掌柜的,我看这瓷盘子你每天在上面‘乒乓’的抹馅,没准儿哪天就给賥了,一钱儿不值。我给你买只搪瓷的盘子又结实又好看,你把这个瓷盘子给我,我挺喜欢这盘子,咱俩换换,行吗?”搪瓷的东西在当时是稀罕物,拿搪瓷的新盘子换旧盘子当然值了!掌柜立刻答应。 “你猜怎么着,小陈?我拿着换回的这只盘子卖了几千大洋。宣德青花那可是宝贝啊!把姑娘聘了,还剩下很多钱。”他一边画圆圈似的晃动着腰,一边得意地讲着往事。 赵嘉章师傅是琉璃厂韵古斋的,50多岁,中等身材,长着一个寿星老的大脑袋,头发稀得几乎看不出,唯独不好的是一颗大酒糟鼻子。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鼻音,说话办事总爱嘀嘀咕咕,买个烧饼还要用两只手掂来掂去,看哪个更重些。但他是明清官窑专家,鼻子虽然不好眼睛却厉害的很。我很喜欢这位师傅。记得文革时,赵师傅在韵古斋刷洗货物时,不慎将一件在水桶里刷洗的铜器连水一起,倒进了后屋地板下的一眼深不可测的古井里。 说起这口井也是够少见的,韵古斋会计室盖在水井之上,室外墙脚露出一尺左右的月牙口黑洞,下面就是古井,把水从月牙口倒下去后足有三四秒的时间才能听到“哗”的一声水到井底的响动。下又下不去,看又看不见,赵师傅大脑袋上布满了汗珠,鼻子更红了。主任气得一边叫唤,一边让人把消防用的勾连枪绑在竹竿子上竖下去,乱捅一通,捅了半天什么结果都没有。这时,我想起小时在护国寺庙会上听说书人讲的黄天霸儿子用“飞抓”劫道的故事,便琢磨着用豆条做了一件类似手掌、能开能合的“飞抓”,用两条绳索系着,再用长绳子系到井底,一开一合的摸,很快就将光溜溜的铜器抓了上来。赵师傅那个感激啊就不用说了!想起此事,至今我还洋洋得意。唉!如今我的这些师傅们一位都不在了。想到这些几十年前的往事那真有恍如昨日的感觉啊! 刚从校门出来的学生,突然间来到这么个古董世界和书画海洋,面对的历代书家、画家有多少,面对的历代瓶瓶罐罐、秦砖汉瓦有多少?数也数不清,连叫什么名字都弄不懂,怎么去辨别真假?真有点满头雾水,手足无措。按老规矩,学徒三年零一节出师。虽说有些无措,我还是蛮喜欢这份工作的。我说我喜欢画,在七中上学时,教美术的王老师是齐白石的学生,平时除了教课以外,也总给我们讲些齐白石老先生的趣闻逸事。如齐老案头竖着一块牌子,大意是一般约稿是五元一尺,学生是四元一尺。齐白石住跨车胡同时,每到冬天经常有拉车卖白菜的,齐白石听到叫卖声就拿着一张画好的白菜出得门来叫卖白菜的,对他说:“我拿这张白菜换你这车白菜你干不干?”卖白菜的笑着说:“那哪行?老先生,你那是假白菜,我这可是真白菜啊!”齐白石也只好蹒跚地回到院里。同学们听了哈哈大笑。如今甭说一推车白菜,这张齐白石画的白菜,恐怕连火车也拉不了! 眼下,我头顶的屋梁上就挂着齐白石、徐悲鸿、王雪涛等大画家的作品,往日的闻说今日一下变成了现实,我们今后看的和学的都是大师们的作品。过去做梦也想不到啊! 师傅拜了,怎么学,没有个章法。过去古玩铺的学徒,规矩大,要求严,掌柜怕徒弟学不会,又怕徒弟学会。因为古玩书画行就凭一双眼,有了一双能看真假的眼睛,不用什么本钱,就可赚大钱。“给我一块包袱皮,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师傅经常这样讲。徒弟学不会,没人给掌柜的干活挣钱,徒弟会看真假了,还会老老实实在柜上呆着吗?古玩行掌柜一辈辈都处于这种矛盾心理中。 我们这批学徒是公家人,和以往不一样了。店里领导一开始就交待得很清楚:“你们是社会主义革命接班人,要接革命的班,师傅们都是资本家小业主,要尊重他们,学他们的技术,但不要让他们把你们拉过去……”这样一来,师徒之间的关系就很难拿捏,表面上都是尊师爱徒,培养社会主义革命接班人,但真的做起来,师傅又不敢真像对待徒弟那样严规厉矩,我们也不能真像对待师傅那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地尊敬孝敬。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平常是我该干的活,我就多干,抢着干,别的话少说。师傅对我们呢?也是有所提防,如谢子陶师傅有时拿起一本帖来给我讲“黑老虎”的鉴定,头也不抬,眼皮一耷拉,就背起“校碑随笔”来,倒像在背诵老师留的作业,也像在完成任务。 ■2005年4期《文物天地》推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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