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的三个维度
2021-01-22 14:22:22 未知
文本:爱欲之死,“不存在”的女性
董钧的展览《两生花》始于一篇他笔下对称结构的虚构文本,灵感来源于既普遍又隐秘的生活现实。艺术家以女性身份虚构了一位婚姻内的女性在家庭和情人之间的分裂处境,在看上去稳定幸福的中产生活背后,则是主人公无处依归的精神世界。从这个角度来说,《两生花》与布努埃尔的《白昼美人》有异曲同工的意思,以对情欲的探索进入到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讨中。
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作品里的叙述者讲述的生活里,有丈夫、情人和孩子,但却没有人与之产生真正的对话,她只有精神分裂一般地进入到喃喃自语的状态,将感情投射给文字里的“你”(情人),将日常的劳务工作付出给“他”(丈夫)。
实际上,除了发表“朋友圈”文字一样的呓语,叙述者只有健身和游泳两个出口可以选择,僭越道德的快感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解放,反正让她陷入更深的自我否定之中。她的“写作”在自怜自恋和自轻自贱之间徘徊,只有泳镜里的“泪水”或许暴露出一丝真实。
董钧个展两生花展览现场,西安美术馆
董钧个展两生花展览现场,西安美术馆
她是“乖乖的”,“热爱健身的”,甚至是“不敢打扰”的,她显然是压抑的,因此“她”写道:“谁也看不见我泳镜里的泪水”。“看不见”的还有叙述者自己,她几乎是“不存在”的,是被他者的“凝视”所塑造的,是一个被幻想出来的虚假的主体。从她的叙述可以看出来,在家庭和情欲的夹缝里,这个女人始终是那些不存在的男性的对象物,扮演着一个符合男性期待的情人或者妻子的角色。
“水”的意象是影像装置《谁也看不见我泳镜里的泪水》的核心,当女性身体投入艺术家精心建造的泳池,动作不断的循环,池水和泪水的对应关系形成了对女性处境的隐喻。由此引发了诸多联:水作为镜像让我们得以进行自我凝视,水同时也是自恋的象征。希腊神话里的纳西索斯就在水中刀倒影里看见自己,并且爱上自己,最后幻化成水仙花的。
谁也看不见我泳镜里的泪水(展览现场),高清有声三通道录像装置
哲学家韩炳哲在《爱与之死》这本书里指出,“爱欲”正在死亡,在消费主义的时代,消费力宰制着我们的等级,没有人可以避免以消费来获得感官快乐。因此,所有的一切,包括“爱欲”都成为一种消费品。因此,故事里的女性才只能通过对身体的控制来控制爱欲,她所承受的痛苦正是现代人失去了爱欲之后的普遍性的痛苦。
韩炳哲认为,真正的爱欲则能从对“他者”的体验中感知到差异的存在,引导一个人走出自恋的泥泽区。爱欲会激发一种自愿的忘我和自我牺牲。一种衰弱的感觉向坠入爱河的人的心头袭来,但同时一种变强的感觉接踵而至。这种双重的感觉不是“自我”营造的,而是他者的馈赠(Gage des Anderen)。
遗憾的是,这种爱欲已然走向了穷途末路。
语言:34位女性重塑叙事主体
碎片化的呓语是《两生花》展览的语言特点,这也是董钧有意识运用的媒介语言。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是董钧假装一位女性来写作,他似乎以男性的想象来描绘女性。但如果换一个思路来看,这种文本的写作却别有意味。法国精神分析大师茱莉亚•克里斯蒂娃从语言意指的层面来探讨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她甚至认为,男人以“女性风格”写作比女人以同样风格写作更具有革命性的潜能。当男人像女人一样讲话,这比女人像男人那样讲话更容易引起文化的不安。
从平面的文本到立体的展览,《双生花》有了更丰富的维度。从双通道录像《熟人识得蓬山客,却道心底两生花》开始,董钧摆脱了一般男性艺术家对女性惯有的想象,他将叙事权力交到了女性创作者的手里。这部作品是对同名文字的演绎,艺术家邀请了自己身边的34位女性朋友参与到这件作品里,以每人提供一段影像素材的方式,重构了整个故事。
熟人识得蓬山客,却道心底两生花(截屏),高清有声双通道录像,黑白&彩色,18分47秒
熟人识得蓬山客,却道心底两生花(截屏),高清有声双通道录像,黑白&彩色,18分47秒
熟人识得蓬山客,却道心底两生花(截屏),高清有声双通道录像,黑白&彩色,18分47秒
在这个由女性重写创作的版本里,原文中的每一个长句都被重新写作,被注入了新的话语空间。这些片段大多来自日常生活,吃饭、穿衣、做饭……她们将自己的生活注入到那个董钧创作的文本中,让原本单一的文字变得丰富起来。
她们用脱下又穿上的胸衣、墙上的倒影、烧尽的蜡烛、跳跃的猫……来重新讲述这个故事,这个故事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当一个完整的故事被拆分成34个部分,就等于说它至少拥有了34种甚至更多的情绪。最让人震惊的一幕出现在这个18m47s的视频后半段,一位拍摄者展现出自己生育后留下的伤疤,这个意义远远超越了原文中“你们这些剖宫产手术的人,阴道都紧”的含义。在这里,女性将自己最为日常但隐秘的伤痕展现出来,补充了男性艺术家文本中的不足和空缺。
因此,这件作品展现出了一种可贵的姿态,尽管这段影像中,男性无一例外是退场的,但随着《双生花》在美术馆的展出,借助公共空间的弥合力量,它将一个男性中心的文字叙述转变为了一个可以对话的场域,在母题之上,展开了一场含义丰富的两性对话。在这个重申性别意识的时代里,展览《两生花》的价值不仅仅在影像艺术之内,也在社会进程之中。
法国文艺理论家埃莱娜•西苏认为在男女二元对立中,男性是与所有主动的、光明的、文化的、高的或者一般来说正面的事物相联系,而女人则是和所有被动的、自然的、黑暗的、低的或者来说负面的事物做联系。在“男性写作”创造的父权制文化中,女性被描绘为不可思议的他者,这个他者对于男性身份的建构和承认是必要的,但是又对身份构成威胁。于是作为他者的女性被权力结构排斥和压制在社会的边缘,这样既可充当男性界定自我身份的对立项,又不威胁到男性象征秩序的稳定。
在双通道录像《熟人识得蓬山客,却道心底两生花》中,男性主动让渡出了自己的讲述权力,女性成为了作品的真正主体,相比较文字那些欲言又止的痛楚,影像让我们可以直接面对伤痛的记忆。如果说文字是矫饰的,34位女性则用吉光片羽的镜头拼贴出一种无法隐藏的真实。因此,文字、影像、装置是展览《两生花》的多声部结构,也对应了女性世界的丰富和多层次。在这部作品里,女性始终是叙事的主体,男性则成为被描述的对象,这是对既有历史的颠覆,也具有对自身的反思性。
媒介:全景敞视监狱似的观看
在展厅里,一件从电影《楚门的世界》里化用而来的作品《界世的门楚》格外具有深意。那是一辈子生活在电视机监控下的楚门发现了生活真相的时刻,他想反抗,但这种反抗是微弱的。而将这部著名电影的片段挪用到《双生花》的时候,楚门的处境和现代人的处境有了一个奇妙的互文关系,这个关系借助水的意象成为了一组镜像。
诚如福柯《规训与惩戒》里提出的那样,现代社会制度有如监狱,构成了一种“全景敞视监狱”的结构,社会成员被隐藏的观察者所凝视着。这也正好道出了《熟人识得蓬山客,却道心底两生花》文本中那位女性的困惑。在当代,真实的“我”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幻象。
在叙事的主线之外,艺术家还特别制作了几个只有几十秒钟的《无人知晓》系列视频短片,它们是上上下下的缆车、可以倒流的山间溪水以及半飞翔的鸽子。这些在日常中只要几秒钟就过去的片段被艺术家改变了流畅性和顺序,它们以卡顿的形式出现在展厅推车的的监视器上。
界世的门楚,高清无声单通道录像(展览现场)
无人知晓(截屏),高清无声三通道影像,28秒
无人知晓(展览现场),高清无声三通道影像
我家先生神秘的送了我一个礼物(展览现场),感应灯管+丝网文字
在这里,“两生花”的含义被丰富起来,超越了董钧本人塑造的那个矛盾的女性形象,而揭示出整个社会结构中现代人的处境:我们以为自己掌握了命运,其实总是在被无形的手把玩。艺术家从关照女性的情感入手,最后彰显出的是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思考。
从这点来看,《两生花》是一个成熟的后现代文本,艺术家用熟练地网络媒介语言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深情款款的故事,但在故事背后埋下了无数的线索供我们挖掘。我们必须将自己的经验代入其中,深度参与艺术家为我们建造的考察之中。这是一个深刻而富有挑战的文本游戏,若是不小心,观众就会掉入一层层的迷障之中。而我们能从《两生花》中得到的,就和我们在现实里失去的一样多。
余雅琴 媒体人、策展人,曾任职《新京报书评周刊》。第14届First青年电影展剧情片单元初选评委。评论作品见于《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WSJ出色》《新京报》、《经济观察报》、“澎湃新闻•思想市场”等。
(责任编辑:裴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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