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晟:关于伍礼近作
2021-01-29 00:00:00 未知
伍礼和许晟于北京工作室 红树林画廊
没有终点的颜色--关于伍礼近作
文/许晟
第一次去伍礼的工作室是由他带路的,在宋庄边上一个尚未开发的小村落里。道路盲目地交织在一起,连城乡结合部那种独有的混乱与热闹也没有,只是荒芜。他太太说他只有八岁,一个八岁小孩或许愿意在这里呆下去,因为他对周围的世界毫不在意。进入工作室的大门,我就看到一个小孩藏在大树下的秘密。里面有点乱,但作品还是整齐地摆放着,遵循一种天然的热情所激发的秩序。
伍礼画中的东西都有一种充满力量的扭曲感,像是隔着一层火焰或者灼热空气看到的。仔细看,这能量并非仅仅一层滤镜,而是穿透了从近景到远景的一切。天空,树枝,地面,果实,都具备了某种独立于自然的,连基因都重新由画笔所生发的面貌。
果实,2020,水彩,196×153cm 红树林画廊
他画的果实并不写实,但具有一种特别的存在感,层次分明,傲然于树枝和绿叶之外,甚至像是在大声宣告自己的真实:“我就在这里,在画布上”。它们的确具备一种特别的“真实”:是被颜料所浇灌,由画布所结出的。它们不是在风景里,而是在眼前。我感觉像是石榴,伍礼说是看见了“像苹果的桃子”,但画出来又像石榴了,“是啥都行无所谓”。的确,因为那就是颜料的果子。
火烧云,2020,水彩,153×196cm 红树林画廊
画里的天空也不像是天空,而是颜料先获得了灵魂,又终于获得自由以后的痕迹。有一张画里的天还长出了奇怪的线条,似乎天空终于不再只是一个平面,可以伸出手来抚摸自己的造物了。他说是本来想画闪电,后来“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我想起一位德国画家怀瑟,当他想画圣母的时候,就把画中的颜料弄破一块,告诉观众那就是圣母,“因为颜料的不连贯是有神性的”。伍礼编不出这样别出心裁的故事,似乎对神也没有兴趣,但他画中那些晚霞就像是各式各样的红色和黄色聚集在一起,在画布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野餐。它们已经忘了自己在扮演天空,但它们自己却就像是在天上,或者某种类似的超然之地。
窝,2019,水彩,153×196cm 红树林画廊
他画的鹅脖子就像一根扭起来的毛巾,很多树枝也是那样。他不会去准确把握物像本身的特征,却特别在意颜料的性格和走势。这种画法稍一不足就显得草率,在这里却甚至能让人重新想象鹅的样子。如果这世上有动物是颜料自己长成的,大概就在伍礼这里,因为他是一位特别娇惯颜料,以至于对它们的任性无能为力的画家。
他画里的一切都不遵循自然规律,而是遵循颜料自身的规律。如果说颜料具有某种独立于文学性的“诗意”之外的魔法,那么作品就是魔法世界的造物。
三月残花落更开,2020,水彩,196×153cm 红树林画廊
这个稍显幼稚的说法有一个前提:伍礼的造型逻辑是区别于常见的现代主义时期的“诗意渲染”的。从透纳到表现主义,所谓诗意的渲染,就是以自然景观或事物为前提,通过绘画形式语言,对真实物体进行某种变形。变形与原貌之间的差异,就形成了诗意的空间,这就是所谓“修辞”,由此达到艺术家的表现目的。即便超现实主义的场景,也是以其和现实场景之间的差异来营造荒诞氛围的。伍礼的作品则对这种差异性不以为意,因为他的创作方法不是对任何真实的物像进行变形,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参照过真实物像的特征。他并不是要画一棵树,或者画一颗果子,而仅仅是一棵树和一颗果子的样子让他的颜料有所依据而已。
伏倒的稻田,2020,水彩,196×153cm 红树林画廊
很多画家喜欢伍礼的作品,赞赏他的天赋,也大概能猜到他的孤独和避世,因为爱画的人还是很容易彼此理解的。人们可以不喜欢他的作品,却很难说他“画得不好”。这让我想起另一个话题。在今天,大概是绘画发展已经特别成熟的缘故,所以人们对什么是“画得好”已经有很多经验了,伍礼显然是“画得好”的。那么,这种固有的标准,无论它具体是什么,真的还可以用来衡量不断涌现的新作品吗?
我于是又仔细想了一遍,他的作品到底是哪里打动了我。其实,他的所谓“画得好”,并非因为其天才的绘画能力而动人,而是在能力背后,观者看到了某种他之所以“画得好”的原因。他有一种心无旁骛的专注和单纯的热爱,单纯到连一点不做作的诗意都没有。他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因为我除了画画什么也不会”,甚至都不会体悟生活。他的生活太简单了,如果说艺术源于生活,那么他的生活就是画画。可是他的画里又看不出半点孤独感,只有喷涌而出的活力,就像小孩那种喜悦的活力一样。这种活力体现在每一笔当中,才终于形成了作品超越技法的面貌。
暮,2020,水彩,196×153cm 红树林画廊
但是,如果说他仅仅因这种情绪化的力量而感人,也是偏颇的。他身上那种艺术家与自己所用材料之间的亲密感,如果出现在其它媒介的创作中,会更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源于物质感的理智。他与材料之间有着超越绘画逻辑的联系,他们彼此间的理解与默契,令他的颜料如杜尚放在鸟笼里的石块那样,以平面之外的逻辑构成了一个自发的理念实体。一眼望去的美感由此诞生。这就像好看的人各有自己的“好看”,但有些人的“好看”就是说不出哪里更动人。
伍礼工作室 红树林画廊
现代以来的画家一定要有“自我”,不能成为宗教宣传的工具,这也是“现代艺术”区别于“古典艺术”的核心。每一名儿童都相信自己是独特的,但人长大了逐渐会发现,要成为独特的一个实在很难。在过去,自我的独特性可以通过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或者新的艺术形式,新的材料来体现。但是进入21世纪以后,一切艺术上的创新似乎都被尝试过了,没有新风格,新形态等待发掘了。那么艺术家要寻找“自我”就变得更难。
伍礼则是“放弃自我”的一个。他把自己交付给了颜料,并与颜料建立了一种平等的交流关系。中国古代思想有“物性”一说,意思是天地万物,无论人,动物,草木,山石,都是平等的造物,都源自“天地生物之心”。人与物是平等的,人还需要向万物学习,去领悟其中蕴含的“天理”。推而广之,每个东西,每件事情,都可以被看作“物”,都有它所讲述的内容,都是理解“天理”的通道。日语有“物语”一词,对应中文是“故事”,但“物语”源于它的字面意思:事物所讲述的...
许晟和伍礼 红树林画廊
我记得离开伍礼工作室时最后看的一眼他的画。它们即将被再次锁闭在黑暗中,但毫无孤寂的表情,因为那些颜料已经找到了自己,即便在黑暗中也是鲜活而靓丽的。颜料的天性,在我的理解里,就是要以成为什么为终点,可是一旦成为了什么,它们就变成了画面的工具,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所以颜料的生命是转瞬即逝的。它们最美好的时候,就是在画布上保持着粘稠与湿润,即将成为什么,却尚未成为什么的时候。这生与死的瞬间,往往被画家所独享。或许是出于对颜料的情感,伍礼让他画中的颜料始终保持在这个状态,于是那些颜料得以一直成为自己,被观众所看到。他不是把生命赋予颜料,而是让颜料保留了自己本来的样子。当人性与物性相通的时候,这样美好的事情就发生了。人生其实也如此,总在生与死之间的那段距离中绚烂。艺术家体会了这一点,便不会消磨天赋,而是寻找生命赠予的力与美。我与伍礼同岁,谨以此文共勉。
(责任编辑:胡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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