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实验艺术”

“实验艺术”（Experimental Art）是西方20世纪初先锋派的一种艺术现象，从一开始“实验艺术”就暗示着艺术与科学的某种内在的联系。E.H.贡布里希在《艺术发展史》中讨论西方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运动，他的题目是：“ 实验的艺术：20世纪前半叶 ”，用“实验”这个关键词来描述新世纪艺术发展的变化。

“如何解释20世纪现代主义艺术的发展，这是摆在古典学者贡布里希面前的一道难题，他既不愿违背其经验主义背景，跟从时尚理论，又不能空缺对这一段的描述。在这一情形下，‘实验’一词可以说恰如其分。” [1]

当代艺术（Contemporary Art） 是西方当代艺术中一个历时性概念，而“实验艺术”是西方现代主义时期的一个共时性概念。这两个概念其实是有交叉的地方，可以说“实验艺术”中有“当代性”，当代艺术中也有“实验性”，“实验艺术”的核心就是“试错”，“试错”就是“测试”与“未完成性”，它们都是与科学实验有关，其强调艺术学科的跨领域合作与实验，“实验性”是也一个探索真知的过程。“实验艺术”其实是把观念艺术、当代艺术、新媒体艺术等融合在一起的交叉学科，那么“实验艺术”在今天该怎么定位？我想首先应该是思想的“实验”，其次才是是媒介的“实验”，必须有整体的文化视野与格局，有跨学科、跨媒介的工作方法，它是一个总体艺术系统的建构。 2007年，从中央美院开始创建实验艺术系以来，到今天全国有65所院校开始建设实验艺术学院及相关专业。无论是央美的“实验艺术”，还是国美的“跨媒体艺术”，其实都是为了解决当代艺术教育的学科化问题，今天的艺术教育必须面对科技浪潮的迅猛发展，教育如何与科技艺术协商？这是今天我们面临的基本语境，“实验艺术”好比是“炼金术”，能够涵盖科技艺术的相关学科，这是建构一个“未来媒体实验室” 的系统化工作，是一个创造性的“空间站”，也是对于科技艺术教育的跨学科实验的重组和超越。

二、《出山》是一种态度

“自我看来，世界已经成为一个包含图像、文本、和其他数据记录的无限度、无结构的集合，我们进一步将其建模为数据库的行为，其实是一个适当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因此，我们也应该继续探索这个数据库的诗学、美学和道德。” [2]

《出山——川音实验艺术学院2020成果汇报展》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面对巨变的全球化现场的积极行动，是一种社会介入。 就像展览期间把 MAPPING的项目放在成都春熙路的大型建筑上展示一样，这让《出山》展览充满了变数，这似乎也是一个暗示：“实验艺术”最终必将走向社会场域中，用科技和艺术的结合去参与到社会实践和变革之中，社会才是真正的媒体实验室。 我们该如何谈论《出山》展览，川音的“实验艺术”如何与社会发生关系，观念和语言呈现了什么样的变化，川音实验艺术学院是如何用作品来回应的，通过现场观摩以后，我发现《出山》展览有以下几个特点：

1）这是一个具有科技艺术前沿研究、教学、实践的团队，尤其在数字音乐和交互媒体和人工智能等方面有独立的思考和实验，这是川音实验艺术学院最为突出的特点。

2）以周思源、林印吉等为代表的艺术家，把绘画、摄影等媒介进行了跨学科、跨媒介的转换，与“实验艺术”展开了深度的对话。

3）《出山》把“实验艺术”成果转换到社会生产的系统中，走出实验室与社会共生，把“实验艺术”推到社会现场的前沿。

4）这次展览是数字媒体与川音原有的学科进行的“实验”，是“实验艺术”和实验音乐的融合创新，这将成为川音实验艺术学院未来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模式的重要方向。

三、《出山》现场

这个搭建于川音足球场巨大的展示空间给人特别深刻的印象，它用 Mapping 投影的方法展示数字艺术作品。这个时尚、前沿的新媒体展示空间，既是让这个新媒体空间与校园的对话，也让观者有一种沉浸式的体验。现场投影展示的作品是周思源先生把自己的《蜀山》油画作品进行的一次数字化重构与转换，《蜀山》是一种气度，也是一种绵延不绝的精神力量，在文人画的传统中“山”是有象征性的，周先生厚重苍凉的绘画语言是中国文人画传统与西方的表现主义的融合，蜀地山高水长，自古民风强悍，文脉绵延不绝，《蜀山》不是一个表面化的符号，而是一种坚如磐石的信念和精神气质，在这个场域中，此刻把《蜀山》进行解构和重组，既有一种惊艳的视觉张力，也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把绘画转换成数字艺术，让我们看到数字媒介的无限可能性，可以自由地穿越时空，我想观者不经意看到 Mapping 巨幅投影时，一定会有一种惊喜，这件作品也是本次展览的最大的亮点，用解构、重组、变异的办法把传统绘画和数字艺术结合起来，传统媒介怎么走向当代和未来？这也是今天摆在数字艺术家面前的一个课题，“实验艺术|”既是本体语言的实验，也是思想与方法的探索，更需要历史文脉的参照，就如“导航仪”一样的重要。

白小墨的参展作品《回》是一个交互激光装置、声音装置，该作品的特点是利用计算机“算法”自动生成声音和图案，这种跨媒介的工作超越了当代艺术系统的一些范畴。带有一种媒体语言本体的实验，计算机语言和交互、声音、“算法”成为一种特有的编码，打破了新媒体艺术的经典的叙事性和符号化倾向，他称之为“编程作为手段、信息转换为本质、跨媒介交互为风格”，“声音”成为这个作品中的核心，从声音到信号，再转换为“秩序”，“秩序”即是世界最本质的结构关系，今天交互被广泛的运用在VR虚拟现实、AI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实践中，实验音乐与电子音乐是“实验艺术”中重要组成部分，它们是偶发的和不可预知的，有一种冷峻的未来的电子美学特征。 

钟舒的参展作品是多媒体交互作品《阅后即焚》，她提示了今天信息交流不安全的处境，比如：Signal、土豆等社交聊天软件，都有加密和“阅后即焚”的功能，可以任意设置信息存留的时间，今天所有信息都是可以被任意设置的，都是在变动的，它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信息的消失和保存是不确定的，信息是可以被篡改的，也是瞬间即逝的。试想100年后，我们今天的大数据还存在吗？所以我们对数字化媒介的传播必须有警惕性，她的思考是对信息储存的一种提问，“焚烧”之后的残留物到底是什么？可见信息的储存、销毁、真实性是有悖论的，这个作品也是对全球化时代的数字化传播与大数据权威及安全性的一种忧思。

魏盛杰的参展作品是《像素城市》，他的基本观点是：数字时代就是从胶片到数码时代的一个变化，这个基本单位是“像素”。从模拟图像变成电子信号，再转变为数字图像信号，“像素”是矩阵式的结构的最小单位，“像素”是图像的点的素值，点画成线，线画成面。这种结构成为城市化的某种缩影，用“像素”来表达人和城市、人和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结构关系，就是这个空间映射和城市之间的思考，佛法讲：一粒尘埃可以感知大千世界。从最小的”像素” 单位去思考，这是关于媒体艺术的“词语”与“语法”实验，如微观世界的“离子”一样，用“矩阵”的排列方法去对应今天城市的结构，就像led屏最小的成像单元“像素点”方法，“细胞”是可以无限制的繁殖和生长的，微观与宏观也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也是关于人与机器、城市的关系美学。

林印吉的作品《揽星系列1-6号》是根据沙积石与水墨绘画延展出来的装置，用LED灯把石头转换成一个多媒体作品，对空间进行破坏和重组，是对传统美学符号进行解构，她斩断了我们与过去文人画美学的一种联系，对材料或符号本身进行颠覆，led灯和文人画美学，这两个不相关的元素的并置产生了冲突与矛盾，有一种断裂感，当然也会产生阅读的歧义。她讲的“暂停”或者“破坏”，可能会引起我们思维的瞬间“短路”，这种“短路”可能也是艺术家的机智，人工化的干预或许就是一个视觉陷阱，正如她在手记中引用的：“我为了生命中的星光而活，人们却说那是在浪费时间……” 也许每个观者从这个作品里都会读出不同的信息，见石还是石吗？

田野的参展作品《2019-2020》是一个多媒体影像装置，他把新冠疫情相关的各种《出入证》作为视频素材做成一个灯箱装置。这些被并置在一起的《出入证》有一种档案和文献的意义，也为今天的时代留下了痕迹，媒介就是信息，信息就是价值，无论是票据，还是各种符号，都是我们身处一个巨变时代的见证，也是今天科技和数字对人的深刻改变，2020的新冠疫情到底给我们带来什么？ 让我们每个人都值得去反思，疫情之后全球化的世界将要走向何方？中国在疫情后的迅速反映，可以看到大数据监控对疫情有效的控制和管理，中国从去年3月时最严重，到现在反而成为全球疫情控制最安全的国家之一，这些文献就是刻骨铭心的2020年的人证与物证。

张晋是一位化学博士，也是一位摄影家，他早期作品《丝路》用的是文明史的跨学科研究方法，用图像学的方法对一些视觉记忆进行考察和研究，其作品充满人性的温度，有某种时间的记忆和痕迹，那些静穆的摄影是时间和空间的缩影。他这次的参展作品是《谈特斯拉先谈锂电池》的装置作品，可能与他是化学专业出身有关，他关心的是一种材料之间的关系和转换，他把锂电池，机械电表、MP3、微控制器、手机充电器等材料搬到展厅来测试电力，我想知道它们与锂电池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用电力进行一种循环和转换，把锂电池的电力用在咖啡机、台式机上，让观者感知同样的电力何为？这个作品讨论的斯特拉1小时85度电，在日常生活中电力何为？在“有用”和“无用”之间，充满了机锋。

夏凡的参展作品是《AI古筝教辅系统》，她希望用人工智能的方式对自学古筝的教学系统进行纠错或者是参与打分，让同学有一种强烈的互动感，这种沉浸式的体验会让参与者有一种陌生感和好奇感。这也是人工智能和乐器之间的一次实验，就像与我们在卡拉OK厅里唱完歌以后机器打分一样，它有一种娱乐性和参与性，如果能有更加开放式的游戏化互动是否更有趣？当然这个人工智能的教学系统可能只是刚刚开始，在这方面我们还期待更多的这方面的研发，这个领域的可能性太多了，希望人工智能对人是一种解放，而不是囚禁，“技术伦理”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

陈意和王妍力展出的作品分别是《复共鸣之声》和《中提琴作品》，前者是用明清老红木，紫檀木的对乐器的一种改良，后者用一种特殊的材料把中提琴进行一个改良，呈现出一种具有现代性审美的倾向，可以看到现代材料对乐器的一种影响，这个展览展出的乐器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参照，以后我们如何将乐器、音乐、声音等，怎么才能汇入到“实验艺术”中？ 这些作品提出了一个课题和案例，这也是川音“实验艺术”以后如何与乐器工程进行结合与创新的一个难点，这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系统化工程，也有很多未知的可能性，传统学科的当代转换是一个重要的方向，期待乐器工程与“实验艺术”的蜕变。

四、信息、媒体及未来

“我们的世界观不仅在字面意义上已经为信息技术所转化，还可以在隐喻的意义上谈论世界观的信息化。无所不在的信息技术诱导着我们的思想，使我们认为能够从信息的纬度看待一切事物，并且最终把信息作为这个世界的建构基础来分析” [3]

今日全球化世界是以信息、媒体、资讯技术为主导的全球化市场，也是以信息技术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超级景观。全球化市场超越了传统的以民族、国家、地缘政治模式的二元论，因为信息、媒体、资讯从根本上推动了时代的变革，讨论媒体既是讨论时代和科技的关系，也是讨论社会的迁徙和人口流动的关系，在一个充满矛盾和冲突的全球化时代，媒体重塑了今日世界，我们必须思考关于人口、技术、资本与信息的交互关系。 2020年，网飞（Netflix）公司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叫《监视资本主义：智能陷阱》，片中，Pinterest 的前总经理、Facebook的前盈利总监Tim Kendall说他担心算法操纵的世界最终导致美国内战；一个从谷歌出来的工程师，担心整个互联网产业的道德沦丧……

“影像科技或核能在改善我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是威胁和驯化的工具” [4]

今日中国社会是一个巨变的现场，一方面是巨大人口数量优势和巨大的市场驱动力，另一方面也依赖于高科技的迅猛发展对社会的重要推动，无论是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我们都需要融入全球化世界去参与和学习。从高铁到移动支付、VR虚拟现实、AI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机器人等，这些东西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科技与艺术、媒体已密不可分，科技与媒体技术已成为推动时代发展的重要手段，科技的创新成为今天任何一个区域和国家的核心竞争力和全球化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今天我们处在一个全球化巨变现场中，中国社会本身就是全球最为复杂和最具活力的实验场域，此时此刻是历史和传统、科技和艺术、当下与未来的混杂，这也是我们另类的现代性之路。 2020年新冠之后是全球化的重要改变，高等教育更加成为一个国家和地区的价值观的培养和输出的“航母”，是面向未来的重要工作， 今天的高等教育既是知识生产，也是创造力的彰显，可以推动一个区域的文化、科技、艺术的发展，我们期待川音未来去建构一个“研究型、创新型、跨界型”的国际化的实验艺术学院。

关于《出山》展览的启示：“实验艺术”如何走出媒体实验室，参与到更广阔的社会现场中; “数字艺术”如何与音乐专业发生“化学反应”，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方向；“实验艺术”如何转换历史文脉与地方性知识传统，并介入到城市公共空间中;  如何通过持续的学术研究项目来建构“实验艺术”专业化、学科化、国际化的平台；《出山》是“开门见山”的实践, 是思想与行动的统一，更是科技与艺术、历史与未来的一次“核反应”……

张小涛

2021年2月3日于798料阁子17号工作室

注释：

1） 杨小彦： 《当“实验艺术”泛滥时—贡布里希在中国的世俗化过程》 ， 《艺术当代》，  2011年第8期 P 41

2) 《新媒体的语言》，[俄]列夫‧马诺维奇 著， 车琳 译，贵州人民出版社 P 223

3）《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荷]约斯‧德‧穆尔 著，麦永雄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P107

4）《关系美学》，[法] 尼古拉斯‧伯瑞奥德 著，黄建宏 译 ，金城出版社 P 81

关于作者：

张小涛，1970年生于重庆，2016年博士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现任教于四川美术学院，居住于北京，他是中国新媒体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曾参加：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第7届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第6届莫斯科双年展、第2届布拉格双年展、奥地利林茨电子艺术节、荷兰动画电影节、渥太华动画电影节等重要国际双年展、艺术节与电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