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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自由土地-谈蔡国杰的《半田计划》

2021-02-15 12:40:43 彭锦涛　

　　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地界阡陌交错，土地早已被各方占据，看似密不透风的国家治理及权力部署下，容不下寻常百姓对土地的自由追求。然而蔡国杰识别出当今空间统治之中的缺口，重新诠释体制并发展出一套滋生于权力以外，却又与权力共生的边界政治策略。进行长达十数年的《半田计划》是蔡国杰的土地实验计划，我认为它以艺术手段抵抗固有土地分配社会机制同时，借地界蕴藏的潜力建构「群众——土地」共同体。

　　一般地籍图册中，土地被数据化及编码，并以化约成二维线条的地界所分割，方便都市化治理及新自由主义的经济运作。蔡国杰则挑战整齐的人造地界，指出界线两边土地的拥有权必不重叠，所谓一线地界实质是双线并置，当中存在趋近无限小的「间性空间」，是微观却不可忽略的土地误差(margin of error)。蔡国杰立足于合情合理的荒诞现实之上，巧妙地用体制赖以运行的逻辑反过来攻克体制，松动出一道思维裂缝，让整个土地治理布局变得可疑。

　　《半田计划》主要内容正是反覆思考和把玩这土地误差。艺术家化身地产商，邀请群众参与选购地籍图上尚待出售的一条条地界，而非惯常的土地面积方块，这种边缘、游击队式的介入饶有趣味，启发土地想象。可以说被开发、使用及占有的土地是已被实现(actualized)的土地，它诞生于资本主义逻辑之中，其使用权和拥有权必然由资本和权力所支配。相对地，《半田计划》关注的是处于边缘位置的线性土地，是「虚拟的」(the virtual) 。它可视为未被实现的、未被编码的、在场却不确实存在现实之中的地方，有如阿甘本 (Giorgio Agamben) 所言的「潜力」(potentiality)，具备「不为之力量」(the power to not be)，它是真正自主、无法被耗尽的土地，而潜力正是被压迫者拥有的武器。酷儿理论及马克思研究者何塞.穆尼奥斯 (José Muñoz)尤其强调潜力对边缘者建构未来的重要。他指潜力拒绝当下此时此地 (now and here) 的窘困，表达一种「乌托邦式表演性」 (utopian performativity)，拥抱他时他方 (then and there)。

　　这正是《半田计划》采取的颠覆姿势所创造的新范式：突然地界的潜力被激活了，显身于人们的意识之中，地籍图上所有线条也就变成解放的路线，奔向未来。《半田计划》可看作进行了德勒兹和瓜塔里 (Deleuze and Guatarri)所言的解域运动 (deterritorialization)，破开土地财产分配的空间统治，虚拟的土地流变出新主体。每条地界都如蔓藤般，等待另一端接上新的关系，形成新的网络，如根茎体 (rhizome)一样，以平面、无阶级、无始亦无终的路径延伸开去。任何被地界接上的人或事件都成了抵抗的一分子，包括参与购买线性土地的观众、证明线性土地完成交易的权状(其中包括转让权及未来转让者)、举办展览的场所等。此根茎永远不会终结，永远保持开放状态，并等待生成下一次连结。

　　蔡国杰拍卖无现实意义的土地、煞有介事地重新(重复)分地、群众自由选购并获得土地使用权、买卖双方表演严肃的土地立契仪式⋯⋯看似一场荒谬又不切实际的戏嚯，我认为计划正建筑一个「群众——土地」共同体，让手执一纸虚拟地权的群众与久被异化的土地重新连上关系，共同经验人造边界的政治性，于边缘的潜力之中想象那不受权力和资本制约的时空，甚至有朝一日，共同推进真正自由的未来。从《柏林的长度》在互联网上分段重编消失的围墙国界地段误差再拍卖、《家园》邀请流亡难民重绘自己故乡里失落家园的地界、到《安居地》教观众用小红旗把理想的领土围起来，蔡国杰不断用各种方式动员普罗大众参与，召唤群众对土地的塬初愿望，让人看见地界空间潜藏乌托邦的微光。

　　贯彻蔡国杰的《半田计划》，是悯怜群众安身立命，通过揭示体制谬误，抵抗资本主义土地霸权及生命政治，以艺术手段质问生而为人应得的土地权利，汇聚群众合力。蔡国杰决心把长久被合法拒绝和忽略的土地误差带回舞台中心，而《误差纪念碑》算是最触目惊心的作品。藏在混凝土墙背后硕大的空间误差以填充物形式出现，塬来隐匿的差异被实体化。一座庞大、由体制与现实铭刻而生的「错误」横空现身，占据日常空间，展示抵抗姿态之余，还产生令人不可思议的崇高感：虚拟的边缘潜力化作真实可触摸的形状，矗立于眼前正是群众被褫夺、想望已久的土地权利本身!《误差纪念碑》召唤着人对边界地域的膜拜，标志误差或许永恒不灭，就如生命中的狭缝永远存在，解放和自由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