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康延:回应天命,镌刻玄机
2021-03-16 10:54:54 邓康延
编者按
1986年,应天齐先生机缘巧合,与深藏在黄山脚下的古村落西递村偶然相遇,一下子就被西递村那遗存的浓郁的古文化氛围所吸引,萌发出强烈的创作欲望,在接下来的八年间里,他艰苦探索,创作了以37幅画面组成的《西递村系列》经典版画作品,一举轰动画坛。
有评论谈到:当代美术界在那一历史阶段,有三位著名画家的作品最早和古村、古镇发生关联并产生巨大影响,其一为吴冠中先生笔下的“江南水乡”,其二为油画家陈逸飞先生的油画“周庄”,其三为版画家应天齐先生的“西递村系列”,历史悄然而逝,作品日久弥新。
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让应天齐先生步入西递村的呢?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素有“岭南才子”美誉的邓康延先生的文章,或许会有所悟、有所获。
回应天命,镌刻玄机
文/邓康延
电视片《告别西递》的第一个镜头是一双手推开一扇黑色的大门。应天齐的艺术世界訇然洞开。
八年只做一件事,大到战争,小到滴石,恐无敌手。皖南小村西递和37岁的版画家应天齐相逢于时空上的一点,这一点又运动成一条围绕太阳的弧钱,进而铺排成几十幅恍如梦城的画面,让我们看到生命和燃烧的个案。
安徽电视台编导禹成明、陈树凡在芜湖拍摄的电视专题片《告别西递》
一个村子因一个人声名大噪,不多见;一个村子为一个人设立永久性艺术馆,不多见;一个人因为一个村子把自己换了一遍,不多见。
然而,1994年当砖木的“西递村”与纸墨的《西递村系列》同时名噪天下时,应天齐开始告别。他以西递村主之名自制的一张发黄的契约,作他永久展厅前的序——也是他彼段岁月的跋——“西递民风淳古,其人类无凉薄之习,持约者须心念皆净而后登堂人室可得一方净土”。
1994年,第一次作行为艺术《出售西递村契约》
1994年行为艺术《出售西递村契约》原件
那天,他回答我说“好玩”,可我分明看到时光的风在他脸上雕出的沉郁。
房屋一直沉潜在应天齐的意识里。在他身心俱陷西递村的一个黄昏,他停下刻刀打量一幅快完成的古民宅时,突然一个激凌,想起昨晚的梦又惊悸地联想到数年前似乎做过相似的梦。那是有关房子的三段梦境:一条曲曲幽幽的阴惨小巷内,一个面目不清的人领他去一间窗棂雕花熏得很黑的旧式厢房,令他害怕;另一种房是与许多人杂居的小阁楼,煤炉、尿片,拥挤、嘈杂,令他厌烦:最后是一处水上小屋,周围银色芦荡,景似水彩,他正兴奋时,大水大火卷来,他被惊醒。
1995年在西递村建成的“应天齐西递村艺术馆”
画里乾坤大,梦中日月长。
应天齐很小时,一家人住在一间阴森而残破的屋子里,那屋早先是老君庙,之后作过铁匠坊,油烟熏黑雕梁画栋如有幽灵晃动。之后,他们一家又被迁到更狭窄的居室。他渐渐变得孤独、内向和敏感。幸好居室屋顶上有一个高于其他房屋的晾台,那是他的一片精神高地,又像是他黑棋长龙的一个险险的气眼。暗夜星空如海,晾台如孤岛,孤岛上有一个孤傲忧伤的少年,站成一幅月亮看得到的版画。
在他动刀《西递村系列》之先,生活的刀已在他心头刻上痕。
命运如雨,落在该落的人的头上。那次差点失之交臂的东西,最终被证明是邂逅百年的信物。如果当时雨不落或者不是落在斯人头上,应天齐还只是游荡于西递村外的应天齐,西递村也只是不被应天齐长叹一声惊醒的西递村。1999年5月的一个黄昏,在深大校园襟山楼应天齐新的宿舍里,他说,他还没公开披露过,他人生的最大转折,源于一个17岁的唱黄梅戏的女孩。
1988年在安徽芜湖画室作《西递村系列》版画
1986年秋天,我参加了安徽屯溪举办的中国版画家协会第二攻代表大会,那时我才从中央美院进修回来,带着学生味。作为代表和工作人员,白天参加会议作记录,晚上还要加班刻印简报。会务组派了两个年轻人帮忙,其中一位是才从黄梅戏学校毕业的女孩,秀气清纯。闭幕那天,晚宴后开了舞会,年长的艺术家们纷纷青春勃发地邀女孩共舞,她成为全场亮点。猛不丁地她绕过旁人站到我面前。邀我同舞,可我不会跳,赶紧谢绝了。女孩一下子红了脸,事后我觉得自己真是太糟糕。
第二天宣布本省画家可以散了,外省画家组织去西递村参观。我提上行李准备回芜湖的家,在门口遇上了女孩。她问我为什么不去参观,我说看过不少徽派民居,都差不多。她说那里不一样,不去一定会遗憾,力邀我同行。我犹豫了,不忍再次拒绝她的美意。在很挤的车上她已先用一块蓝印花布为我占了个座位。一车欢歌笑语,她是主角。
那天西递村正下着毛毛雨,这是皖南黟县一个交通闭塞的村落,一栋栋明代民居罩在烟雨迷蒙里,沉重斑驳,轮廓强烈。石雕、斗拱、飞檐,跃然生动。她引领我走街串屋,我不停地按动照相机的快门,我都未发觉她默默为我在身后打伞。
在一棵大树下小憩时,我兴奋地向她说着艺术,她恬美地望着我,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应老师,你成家了吗?”我愣了一下说:“我成了家,女儿都两岁了。”她沉默了。伞外的雨声大起来。
一直到第二天给新安江画速写时,我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干扰着。她带给我交织着浓烈的西递村的气息,我在纸上随笔写下几行字…
你是一块玉璞
令我不敢仰视
我怕这洁白的玉石
化作一片烟云
此后女孩走进他的记忆,西递村走进了他的水印版画。他把村子和女孩都已乌托邦化了,超乎现实的艺术勃然生发。他如醉如痴地雕刻着,村外的红尘滚滚湮没在他刀下的木屑滚滚里。画面里没有人,却有生命的浓郁。中外评论家看到了,“每一部分都是一个象征,显示了艺术创作中无意识力量的运用,使读者经历和体现人类最大限度的能为和不能为的种种瞬问——死亡、极度兴奋、孤独和迷惘”。这些版画没有一幅是原形照摹,那是西递土壤和他心灵碰撞后发生的另一种更美的真实,“我们走进村子,看见它的每一个侧面,却进不了一个房间,看不见一个人”。“使我们居住于某个时问和某个我们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就在这熟悉又陌生,简单又赅俗,主观激烈又客观平实之间,西递村被推出了黄山、安徽、中国意大利留学生萨比娜看了他的画后,引用顾城的两句诗“我的心是我的王国,我是这个王国的王子”说:“应先生,你是真正走进了你自己的王国。”应天齐在准备画展的一天里,他突然被自己的画骇住,有一种突然看到自己的心是什么样的颤栗。他一直追索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那是比真实的宇宙丰富一百倍的小宇宙。追到最后,快得了抑郁症。几十幅画带着浓烈的思想和情绪终于投向社会。他最重要的一次画展原定于1989年春夏之交的中国美术馆,后来不得不推后。久远的房子不只承受着自然的风雨。
黄梅戏《徽州女人》创意策划、舞台美术顾问应天齐在版画布景的舞台现场
一次次展出一次次轰动,这是房子的魅力,制造房子、居住房子者的自豪,也是再现房子者的功力。
应天齐一直想去寻找又一直未去寻找那位把他领进西递村的女孩,他怕见面时会破坏内心的存念。1997年春天,在他的西递村艺术馆建馆两周年时,他决定去寻伊人了。
我找了很多地方,从她在屯溪最初的单位找到另一城市的黄梅戏剧团,后又追到一家民航局的旅行社,最后得知她现在黄山市的一家文化馆。
我租了辆三轮车,百拐千转,找到了地方,别人说她等一会就到。说话间,窗前有人影闪过,我一叫,正是她。欣喜。寒喧。问答。凝视。
她前一年才结婚,暂居母亲家,新房很快要分下来。生活平平稳稳。她一直关注着我的发展。但却不知道如果不是她偕我进村,我不会是现在的应天齐,甚至西递村不会是现在的西递村。我带了几千元想交给她,没待我掏出来她已很不高兴,我再次觉得自己很糟糕。她只接受了我设计的首日封,上边我郑重地写下了几句话。唉,怎么都会觉得言浅。
黄梅戏《徽州女人》首演成功,上台向演员祝贺
徽州女人系列4-应天齐与舞美设计高广健在版画布景前
徽州女人系列9-新闻发布会
生活藏着玄机,解开解不开都放在那里。
重逢那女孩的第二年,黄梅戏再次缘近应天齐,组创人员找到了应天齐,希望在不同艺术种类上合作。于是,以西递版画为故事缘起和舞台美术布景的《徽州女人》紧锣密鼓地制作起来,四幕:嫁、盼、吟、归,人性悲欢离合。完全新异的尝试。版画的冷峻里是生命的波澜起伏,女主角行云流水的表演中又饱含画意。此时的应天齐已移居深圳大学,为了这出剧他多次奔波故乡。可剧组内各种想法争执不巳,几度差点搁浅。而它的新意锐气一上报就成了入选全国的一台大戏,命运不无玄机。
黄梅戏《徽州女人》剧照
应天齐来到深圳,一直未停心灵和艺术的寻觅,他在西方版画里融进中国的泥土,又在传统的技法中探求新的笔锋。从西递村个人艺术馆到《徽州女人》,何尝不是他版画的扩大和延伸。一次偶然碎了的一块玻璃,让他灵感进发。他将许多碎状各异的玻璃复印下来,以其破碎的纹理制成各具隐像又无一重复的版画。
在深圳大学工作室创作《徽州之梦》水印版画
应天齐《徽州之梦二》93cmX117cm 综合水印版画 2000年
读《读者》杂志的封面,我常有一种留白天地宽的感觉;读应天齐的画,我一直捉摸不透又震动于那大块的黑弥漫出来的味道。应天齐说它已不只是一个色块,甚至不是什么思想的元素。很简单,那只是一种自然的流泻。我知道黑色里边有的是时间和空间,有的是神秘和寂寥,有的是童年的密码和生命的气息。
如果留白天地宽,那么,留黑岁月深。
邓康延
祖籍昆明,成长于西安,曾上山下乡插队劳动,恢复高考第一年考入西安矿业学院(现西安科技大学),毕业分配至煤科院西安分院,任地质工程师。1993年转行至《深圳青年》,历任编辑部主任、策划总监。现任职香港《凤凰周刊》主编。出版有各类著作及电视作品。代表作曾入全国畅销书排行榜。
邓康延被广东媒体称之为“岭南才子”,他是个多才的写作者,散文、诗歌、杂文、纪实、小品文、影视歌词等等都颇有建树,还翻译了《妈妈与房客》、《第六枚戒指》等海外美文,尤其是他的散文,曾在1996年创下《读者》转载之最。
个人著作:诗集《远方不远》、《常常感动》、《老照片.新观察》、《一杯江河》等;
任主编编著:《最是难忘》、《一滴水的海》、《高处相逢》、《盗火者:中国教育革命静悄悄》 等。
参与电视作品:电视散文《太白音画》;电视剧《日出》、《空房子》;纪录片《深圳民间记忆》等。
(责任编辑:李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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