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焦兴涛，近十年来一直在思考艺术与生活、社会的关系，他的艺术观也随之发生了较大变化，新作《理想国金中心》、《天街与广场》、《梦的解析》等，可以看作是他艺术观念转变的结果。

在雕塑工厂的角落、墙边随意丢弃着各种各样的玻璃钢模具。这是完成一件铸铜或者不锈钢材料的广场雕塑所必须的流程，是后期金属和硬质材料加工的依据，一旦雕塑完成，这些模具绝大多数就成为了无用的垃圾和废弃物。因为加工制作的需要，被切成很多块，暴露出空心的横截面，里面的钢筋和铁丝撑起了表皮的容颜。古今中外、英雄人物、学者诗人、神话传说、青龙白虎、怪力乱神，就这样毫无违和感地堆在了一起。

《理想国金中心》

焦兴涛试着把这些局部随机地装配在一起，没有草图没有预设，在随意地选择和组装中，让它自由地按照自己的逻辑成型，于是，它不断长出让焦兴涛惊讶和意外的样子——这是他看到的最真实的世界的样子。

“它们就如同飘忽不定的意识和记忆的残片，被重新组合和连结起来之后，勾勒出梦境里最深层的潜流。当偶然和随机的形象在某一个瞬间被固定了下来，就如同急冻成冰的溪流，呈现出它所有的秘密和结构。我有了构建一个‘城堡’的念头。”

焦兴涛的“城堡”是由一具具玻璃钢的躯壳构成的“立方体” 。它们是物理的碎片，它们是替代品，是宏大叙事的呕吐物；它们仿佛被抽取了灵魂，没有生气，但又似乎残留着曾经活着的气息；它的内部是等待被窥视的暗物质，它仿佛是一座巨大而具有蛊惑力的容器，塞满了那些曾经聚集在广场上的快乐的人们。彩色的海洋球欢快地起伏着，宏大的愿景和抑制不住的欲望相互重叠，层层碾压，霓虹灯在玻璃钢的城堡外柔情地呼唤和吟唱，充满甜蜜的感伤，仿佛走进五条人歌中的“梦幻丽莎发廊” 。

这是焦兴涛作品《天街与广场》所呈现的场景，而作品《理想国金中心》，与“国际金融中心”有关，焦兴涛讲，第一次听到“国金中心”这个词很困惑，不知道是哪里，也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的，后来才明白这是“国际金融中心”的简称。他认真去逛了几个城市的“国金中心”，占据核心的都是巨大的卖场，游乐场所和酒店，无论如何很难联想到“金融中心”的功能，看来，“国金中心”就和“世贸广场”一样，最大的贡献就是为大众输送商业溢价所必须的想象力。每个城市似乎都有一个“国金中心”，但“中心”显然只有一个，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中心”呢？如果真的确认了一个“中心”，其余的是不是都是“赝品”呢？转念一想，为什么“中心”必须是一个呢？如果每一个“中心”都是自己的中心，世界会变得怎样呢？

在各种的“理想国金中心”里面，总是会看见小孩子们泡在灌满彩色海洋球的池子里玩耍，每一个人都像快乐的彩球一样快乐地嬉戏，老一辈在一旁专注地看着他们，父母低头刷着手机。“天街”里面人潮汹涌，熙熙攘攘，就如同一颗颗海洋球挤在一起，充满了建筑巨大的空间。

这也就有了焦兴涛最新个展”理想国“的展览的主题“理想国”，看似与柏拉图的《理想国》有关，其实没有关系，焦兴涛更喜欢的是“洞穴”比喻，在他看来，“异托邦”更符合自己的理想观念。

作为70后雕塑家的代表，焦兴涛的雕塑与公共艺术创作总能为我们更好的理解这个世界提供通道，同时，他的创作也在不同的方向上面生长，看起来有很多的分支，但都离不开焦兴涛自己的“体系”，就像他讲到的：“在当代文化语境下的雕塑早已远离古典主义时期的定义，也和现代主义的理解渐行渐远，它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被定义为一种艺术行为。所有这些对雕塑概念上的叠加，让人对它充满了畏惧，这道门真的很窄了！”

而另外一方面，焦兴涛认为被限制的自由，或许是一种真正的艺术状态。“搏击是需要对手的 , 在你来我往中的力量比仅仅练练招式的动作要大得多。限制的强弱，决定了突破限制的力量的大小。”

所以，这十年，焦兴涛对于艺术的理解，艺术和社会之间，生活之间是一种相互交融又相互肉搏的状态，它既不超然于生活之外，又不是完全参与生活之中。

2021年5月29日，焦兴涛最新个展“理想国”将在武汉合美术馆开幕，展览前夕，对话焦兴涛，他的所思所想对于我们或许有很多的启发意义。

雅昌艺术网：此次展览展出了您众多2021年的新作，同时也是一场时间跨越十年维度的展览，对于展览您是如何定义的？

焦兴涛：这次展览是我阶段性的工作汇报。从2012年到现在将近十年的过程中，个人的工作状态和生活都发生了改变，也会影响到对创作的理解以及方法上的改变。

从大的环境来讲，这十年我们周遭的社会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集体主义生活方式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包括逆全球化以及世界的动荡等；就我而言，艺术创作和追求的观念变化也很大，比如对当代艺术的理解、对艺术与生活关系的理解、对雕塑理解以及对艺术教育的理解等。

雅昌艺术网：此次展览的主题为“理想国”，很容易联想到柏拉图的“理想国”，关于展览主题我们该如何来理解？

焦兴涛：我并不是先有观念之后的谋定而后动，而是先有了作品。

这里的“理想国”与柏拉图的“理想国”没有太大关系，虽然很容易让人想到他的“理想国”。而是跟对我影响较深的“洞穴”比喻有关，即想象与真实世界的关系。什么是真实的世界？什么是观念中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讲，“理想国”不是“乌托邦”而是“异托邦”，是各自不同角度的共同体，而不是一个终极大同的完美存在。

对我来说，我对这种理想是存疑的，各种丰富性个体的结合是我更看重的，也更符合我的理想观念。

雅昌艺术网：展览呈现了您2021年最新创作的《理想国金中心》、《天街与广场》、《梦的解析》等作品，首先谈谈《理想国金中心》，似乎与展览主题有关？此外作品的名称读起来，在断句上也很有意思。

焦兴涛：是一个词汇游戏，但确实是来自生活的真实感受，两个词放在一起有很多意思，既可以是理想国的国金中心，也可以是每个人理想中的国金中心。

雅昌艺术网：作品的内容与形式方面，可以看到运用了很多不同风格的“雕塑”，将它们拼接在一起，或挤压在一起，作品创作的背景能否谈谈？

焦兴涛：2012年，一位乡村的小学校长找到我，问我们有没有“不要的雕塑”，可以拿去放到他们的校园里，这个校长的这个提法触动了我。我开始思考“不要的雕塑”这个概念，这是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概念。但事实上，雕塑工厂里的确有很多这样的雕塑。后来我就找了一些合适的雕塑重新进行装扮，放到他们校园里，成为了一件新的作品。

这个过程中，我开始反思究竟什么是雕塑？什么是艺术品？什么是公共艺术？什么是具有社会需求的东西？什么物品在什么时候既是被需要的又处在一个要被扔掉的状态等？我在这件事情上纠结了很久，之后我也开始重新看待艺术品、艺术产业、商业社会需求、文化需求之间的关系。我也理解到，雕塑和社会之间的关系没有我们看的这么泾渭分明。

后来，我把关注点放在了那些称之为“废弃物”的东西，被搁置在一边不用的，也是雕塑工厂里随处可见的东西上。雕塑工厂是一个特别好的概念，它同时满足了艺术内部需求和社会需求，在这里可以看到各种象征和符号，美术馆博物馆的艺术品和各种城雕、菜雕塑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很奇特的世界。堆放的关系是非叙事的、非文化的，只有时间的先后和体积大小的关系，我也想把这种感受充分的表达出来。

雅昌艺术网：作品《天街与广场》是一个立方体，所有的“形象”积压在一起，就像是芸芸众生挤在一起一样，引发了很多的联想，这种形式您能谈谈吗？

焦兴涛：以什么逻辑将它们重新连接在一起成为作品，《天街与广场》采用立方体的形式，我希望它在空间中没有明确的指向，但又足够强烈地拼接随机的东西。其实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是随机的，形体之间能够互相耦合或构成节奏上横竖重量关系。这些图像和雕塑本身的指向，每个人看完之后都会有不同的解读，就我个人来讲，我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复杂性和意外甚至是反理性的东西，在你的意料之外和控制之外。

雅昌艺术网：此外，作品中还有霓虹灯、彩色的球等等，似乎为作品的“沉重”主题增添了平衡？

焦兴涛：我把作品想象成一座城堡，也可以是一个怪兽，或是有生命的形体，完成之后它的内部特别让人期待。把海洋球放在了作品内部，留出一个非常小的缝隙，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到作品内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无机物或者有机物的内部，像国王和子民。

另外，海洋球是一种廉价的物品，但其鲜艳的色彩很容易让人产生幸福感，就像我们今天已经被“原子”化的个人，幸福而快乐的在里面翻滚，没有自我的特点和个性。外面的霓虹灯像简笔画一样随机勾勒，一定的节奏中呈现当今社会的特点。

其实，最能打动我的地方往往是那些草根，因为底层往往蕴含着强烈生命力，他们没有中产阶级的趣味，也没有布尔乔亚的身影，只是为了生存。我特别喜欢“五条人”那种强烈、反趣味的东西，让我强烈的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

雅昌艺术网：从作品的名称《理想国金中心》、《天街与广场》来看，似乎都与商业社会有关，年早期的很多作品也是对消费社会的反思，此次的作品是否也有这方面的思考？

焦兴涛：今天怎么使用“商业社会”这个词要去认真的斟酌，就像17世纪大航海资本主义商业时代，他们做的事情究竟是好还是坏是要思考的。今天同样如此，我们要审视商业究竟为今天的社会带来了什么。商业不是原罪，被扭曲的商业才是有问题的。

雅昌艺术网：《天街与广场》、《理想国金中心》、《梦的解析》，感觉有种递进的关系，从广场到一个更大的商业中心或者体系，再到一个梦，我们该如何看待它们之间的关系？

焦兴涛：从语义和空间的角度上讲，说是递进关系也不是不可以。我个人更感兴趣的是艺术表达的手段和方式方法，《天街与广场》是一间大型装置，《理想国金中心》是一件具有互动性的作品，观众可以参与其中，具有公共性；这件作品既像工厂装置，又像我上世纪90年代做的金属焊接雕塑，只不过将“部件”在空间中进行链接，随意的寻找形式，用3D打印出来之后进行着色，接近风吹雨打的感觉。里面的语言关系我非常感兴趣，《梦的解析》是一件5米高的作品，它更像一个纪念碑。

雅昌艺术网：您讲到在创作中运用到了3D打印技术，当下雕塑的发展和创作对于新技术的运用也越来越多，雕塑的边界似乎也在不断的开放，对此您是如何看待的？您在创作中一直坚持“泥塑”，这种创作方式在今天还重要吗？

焦兴涛：可能未来随着技术的发展，“泥塑”这种创作方式运用的会越来越少。但对我来讲，不管是接受教育的经验还是对材料本身的理解，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我艺术观念和意识的一部分。创作时接触到的温度和可塑性，这是抵抗今天数字化、虚拟性很重要的手段。

当然，3D打印不应该仅仅是一种创作手段，应该成为语言的一部分。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它如何介入雕塑创作的语言，比如我在创作《空间中的40行诗》的时候，传统的创作手法是无法完成的，我希望让它成为语言的一部分。

《景之一》 

580×240×12cm

树脂、漆

2010年

雅昌艺术网：关于雕塑艺术，您一直在提“窄门”的概念，我们该如何理解？

焦兴涛：余华曾说过写作要从窄门而入。我一直认为限制、不自由是艺术中最好的状态。纯粹的自由，对于一位雕塑家来讲，并不是最好的状态，缺乏了自身之外的第三种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排除创作中的惯性和认知习惯，语言习惯。一个人最大的力量是在对战之中，如果没有对手，你的针对性将无从发挥。

窄门是想给自己某种限制，同时要很好地利用这种限制，如果你没有核心和出发点，就会失去自己的战略，这正是我坚持的所在。

雅昌艺术网：在此次展览中，还呈现了“景”系列的创作，您从2012年开始，创作一直只需到现在，是什么吸引您一直在进行这个系列的探索？还有创作的方式是浮雕的形式，在您的作品体系中也是非常特殊的。

焦兴涛：之所以对“浮雕”这种语言情有独钟，并且一直坚持在表达，这与我在博物馆获得的感官体验有关。自然博物馆或历史博物馆里面的“场景”——那种半景画+实物或者人物雕塑的展陈形式总是很吸引我。尽管从艺术技术的角度来看，不论是墙面上的绘画还是延伸到展陈空间中的物件，这些做的都很差，但我仍然会被它们吸引。为什么会如此被吸引，仅仅是因为从平面走向立体的空间幻觉吗？后来我明白了，因为雕塑是占据时间和空间的艺术，而绘画更多链接的是记忆、过去和彼岸。所以在我看来，在这样一个场景里面，我们不经意间会在现实和彼岸之间徘徊，处在一种非现实的状态之中。

浮雕特别适合表现这种状态，我希望观众在观看作品时，既和作品处在同一空间之中，又处在另外一个世界，如果用生活经验来描述的话，就是在床上似醒非醒的那种状态，感觉是真实的但又似乎不是真实的，是一种共同记忆、彼岸和此时此刻的关系。

雅昌艺术网：您似乎对真实与虚幻的关系特别感兴趣？您的作品《真实的赝品》也在此次展览中展出，就会给人们这样一种感觉，既是真实的，也是虚假的。

焦兴涛：其实人生有时候也是全力以赴的做了一件真真假假的事情，意义何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就ok。

雅昌艺术网：您如何看待当下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从您的回答中看到，你似乎看的更开也更通透了。

焦兴涛：以前我会本能的排斥艺术作为一种工具为社会服务，现在这种想法发生了变化。艺术不要拒绝成为社会的工具，要大胆的使社会成为自己艺术创作的方法，只有互为影响，才能保持艺术和社会既相互交融又相互博弈的状态，这是我今天的态度。

雅昌艺术网：展览中也呈现了您的一些公共艺术作品，比如羊蹬艺术合作社、每个人的美术馆、整整迟到了8分钟、在一起等，公共艺术作品的创作，在你看来最重要的是什么？

焦兴涛：偶然出发极为重要，在这方面我没有任何禁忌和限制。上课时我经常和同学们说“风格”其实像扇子一样，扇面打开之后每一根扇骨会有不同指向，但都是从一个点生发出去的，最后又连成一个平面，这是我对艺术风格和体系的理解。我觉得艺术家重要的是“体系”，“风格”只是一个阶段性的面貌。

雅昌艺术网：您怎么去看待已经过去的这十年？

焦兴涛：这十年，在我看来艺术和社会、生活之间是一种相互交融又相互肉搏的状态，它既不超然于生活之外，又不是完全参与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