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由内而外的积淀
2021-07-08 14:28:26 未知
艺术家张晓刚在工作室
“时间”与“记忆”一直是张晓刚最关注的创作主题。从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开始,他运用近现代中国民间流行艺术的风格表现脸谱化肖像,传达出具有时代意义的集体心理记忆与情绪。而后的“失忆与记忆”系列延续了“大家庭”与“血缘”的脉络,探讨新旧时代交替下人们面对过去与未来所产生的种种矛盾。《当代美术家》与艺术家张晓刚就绘画的意义、视觉习惯对艺术语言产生的影响、艺术家的自我认同等话题展开了讨论。
《当代美术家》由四川美术学院主办,是一本具有实验性、学术性、文献性的综合艺术期刊。杂志创刊于1984年,是青年艺术生态孵化,国际艺术资讯传播,艺术史梳理与艺术批评交流的公共平台。
张晓刚,“2020年三月的某一天“,2020,布面油画拼贴 © 张晓刚工作室
艺术是由内而外的积淀
采访:《当代美术家》(以下简称“当”)
艺术家:张晓刚(以下简称“张”)
当:技术的发展往往带来视觉习惯的演变。您在 20 世纪 90 年代创作的“大家庭”系列,就源于摄影技术的发展而形成的家庭合影的形式,这也是属于您这一代人的独特记忆。家庭合影这种视觉形式,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讲比较陌生,他们更熟悉大量的图片信息,以及短视频的形式。随着时代和技术的变化,新的视觉冲击或图像讯息,有没有给您的创作带来新的启发或影响?
张:我创作“大家庭”的时候,选择主题和素材是一个问题,而最大的问题是用什么样的语言去表达。以照片作为创作的素材,写实风格的好作品多了去了。我当时想,如果用写实的方法把照片复制下来,那没什么意思,还是要通过艺术地去表达对历史、对素材的感受和认知。当时网络还不发达,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的视频和屏幕上的语言,还是要通过物质的东西来呈现图像,有的图像资源还是通过照片、书、杂志等这些物质媒介传播的。我从老照片里面了解到一个很大的信息,尤其是 20 世纪 40 年代到 60 年代的照片,都存在一个很特别的方法,就是修版。当时照相馆拍张全家福是很贵的,对家庭来说是很隆重的一件事。所以每个人都很重视,衣服会穿得很正式,姿势也会精心设计。因为价格昂贵,又是对家庭来说很重要的活动,照相馆会把全家福当成像我们接绘画订单一样重视,好好地把它完成,甚至达到艺术性的效果,所以修版就显得非常重要。
那个时代的修版,修的是人文的东西,要把人往某种文化理想的标准去靠拢。比如跟中国的传统美学发生关系,把人物美化、中性化。而且不能有太夸张的表情,形成一种庄重感、永恒感。经过这样的处理,使照片里的人物符合集体标准下的一种美学。尤其到了 20 世纪 60 年代,着装、表情、化妆等都要符合当时的要求,表现出庄重又有理想的状态。修版的视觉语言当时给我启发特别大,我觉得这种语言和时代的背景、美学趣味发生了必然的关系,我觉得这就是我要找的语言。我从这一点出发,开始学习怎么样去创作,后来也参考了月份牌和炭精像的画法。其实月份牌、炭精像的审美是一样的,都把中国传统的审美和一些新兴的内容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很特殊的视觉方式。
张晓刚, “血缘 - 大家庭:全家福1号“,1994,布面油画 © 张晓刚工作室
张晓刚,“血缘 - 大家庭10号”,1997,布面油画 © 张晓刚工作室
张:这种视觉方式也被带进了摄影。20 世纪 50 年代的照片,一般人像都要被画成彩色的,还要抹点腮红、口红什么的,有一点戏剧的意思在里边。60 年代以后,这样的处理没有了,另外一种象征的色彩开始出现了,比如军装的颜色,还有用黄色或红色代表很阳光、很正面的东西。仔细阅读这些照片,就会发现它里面包含了很多内容,对我很有启发。这是我第一次借用不属于艺术史的知识,而是借用一种媒介材料来获取一种感觉。我发现其实我要用被修饰过的方式来表达一种我们很熟悉的生活现实,这种转换吻合了我最初想要表达的主题。
当时我在重庆,作品画完以后拍了照片,拿去洗。那会儿洗照片很不容易,我要星期天专门跑一趟,洗一堆照片,那家照相馆有很好的、很先进的机器,一个小女孩负责操作,她调颜色调得挺好,我每次都找她。她的一句话对我特别有启发,她说你这画有点好玩,不像照相机拍出来的人,倒像电脑里面出来的人。她这句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其实我要的就是这种虚假的东西、虚拟的东西。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她算是我的一个老师。
后来我的语言就更极端一点,到“失忆与记忆”这个阶段的时候,更偏向电影的镜头感。移动的镜头呈现出的影像和照片的感觉又不一样了,传递的信息是不一样的。移动影像的截图是运动中的突然停止,这是一瞬间的定格,而传统照片的拍摄更接近绘画的时间感,通过一个固定的、静态的图像获得一种时间的感受。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就往影像的时间感去靠拢。我发现影像中光的运用是不一样的,人物的角度和光线、背景的关系都会发生变化,这和老照片的感觉有很大区别。这也影响了我的创作。
张晓刚,“失忆与记忆1号”,2003,布面油画 © 张晓刚工作室
张:现在信息发展越来越快,我们进入了读图时代,图像的资源越来越丰富,手段也越来越多。今天在网上有大量的图片资源,搜索、下载下来,在电脑上处理一下,就可以形成一张画的草稿,比原来要方便的多了。以前我们没有这个技术,只能靠自己去理解、去想象。
当:现在有很多艺术家,从新媒体的创作方式回归到了绘画,觉得还是绘画更有人的温度。您怎么理解绘画在当下的意义?
张:绘画在今天的意义是什么,绘画是不是死掉了?这是大家比较热衷于讨论的问题。现在的创作手段越来越丰富,从图像学的角度来讲,绘画的确面临着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尤其现在图像和影像的泛滥,我们已经习惯于在屏幕上获取图像了,视野从屏幕上抓取图像的资源,再复制到画布上形成绘画。最初绘画靠反复地写生,形成关于图像学的种种方法;摄影技术出现后,开始利用照片复制;进入网络时代以后,绘画变成了一种反向的功能,就是用绘画的方法去接近屏幕上的效果,这个是一个很大的改变。今天感觉画画比原来容易了很多,但也更困难。容易的是在方法上能够快速达到一个效果——在电脑上按照自己的需求修个图,打印出来,直接复制到画面上,怎么看都好看。现在大量的绘画作品都是这样,没有错误,色彩、构图、造型都已经预设好了。从方法上来讲,绘画容易了,缩短了以前通过大量的练习才能达到效果的时间。
另外一方面来讲,绘画又比原来要难了。如果想要通过绘画这种方式来传递一种感觉,如何能在那么多的图像资源里形成独特的感觉,这种视觉的难度增加了。而且我们越来越相信技术带来的方便,可能绘画慢慢变成了一张皮。毕竟绘画这么多年传递下来的,打动我们的不仅仅是技术上的因素,而是背后的东西,是背后的历史、时间、人文、情感在打动我们。
张晓刚,“绿墙:关于睡眠1号“,2008,布面油画 © 张晓刚工作室
张晓刚,“倒塌的床“,2010,布面油画 © 张晓刚工作室
张晓刚,“对话1号”,2021年,布面油画拼贴 © 张晓刚工作室
张:什么是艺术?我理解艺术是时间积淀的东西。一幅好的作品,你看到它的时候,实际上产生的是关于它背后的联想,包括美术史的联想,或者很多人文的联想,它包含的信息内容是很丰富的。如果仅仅是一个图像,就只是个装饰。比如现在大量的抽象绘画,在我看来也就起到了装饰性的作用,背后没有精神内核。这是今天绘画艺术的难处,虽然从纯粹的视觉图像上来讲,它相对容易了,而且很难区分优劣,但是背后承载的精神内容减弱了,失去了精神交流的功能。
当:您的作品一般都是关于以前的,关于回忆的,回忆对于我们来说都是熟知的东西,会产生一种亲切感。现在,尤其是这两年社会变化特别快,一方面是科技的变化,一方面是整个世界格局的变化。这种变化对于您的创作来说,会不会有一些影响?
张:我不会先假设一个情况,再进行创作。我觉得卡夫卡那句话很好,“生命是从内向外生长的,不是从低处往高处长的,也不是从旧的到新的概念。”我觉得艺术也是一样的,是从内到外的一种关系。外界世界每天都在变,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越来越不相信过去对世界的认识。原来我们相信图像,所谓“有图有真相”,现在就不一定了。外部世界虽然随时都在变化,但艺术是跟我们的内在产生关系。我一直是相信内心的,我觉得内心感受到的东西是时间的浓缩版,所以如果站在外部的世界来看艺术的发展,你永远都跟不上,永远都觉得我怎么刚刚想到一个东西,怎么形势又变了。何况现在是一个语言困境的时代,经过现代主义以后,我觉得艺术的语言已经被挖掘得差不多了。
那我们艺术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如果语言革命已经没有了,我们做的所有事情是不是都意味着在重复前人?这样一想是很悲哀的,艺术失去意义了。但我们如果换个角度来想,比如生命这个概念,比方说你是你父母生下来的,是你们家族的传承,但你又和父母不像,人类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永远可以无休止地传承下去。我觉得艺术也是这样的概念,创作的文脉比方法更重要,找到了自己的文脉,可能对艺术的把握也会有点感觉——也不一定能把握得很好,但起码会有一点感觉。
另外我们现在太容易关注一种直接的方法论,而不会太多地考虑它背后精神上的含义东西。时代在不断变化,我们怎么把握?这个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尤其对一个艺术家来讲,如果艺术和你个人不发生关系了,它可能就仅仅是一门知识了。如果这样,那就离创作远了,无法成为一位创作者。
张晓刚,“关于睡眠4号”,2018,纸本油画、报纸拼贴 ©️ 张晓刚工作室
张晓刚,“鞋”,2018,纸本油画 © 张晓刚工作室
张晓刚,“城堡”,2020,布上油画、拼贴 © 张晓刚工作室
张晓刚,“大卡/小卡”,2020,纸质拼贴,麻绳、油彩 © 张晓刚工作室
张: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焦虑,我们这一代人比现在年轻人的感受更强烈一些,因为这几十年变化太大了,各种价值观不断在改变,我们永远在适应新的状态。这个问题如果不想明白,对于一个学习艺术或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因为艺术既然包含了创造的功能,就要输出某种价值,如果不能输出价值,就等于只是模仿。我们长期以来把标准答案的话语权交给了外部世界,比如西方、比如权威,在这种评判的标准下思考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没有一个发自内心的价值观。所以往往越是信息量大的时候,人越不自信,永远要考虑我在这个标准下,应该怎么把握机会,才能找到方法接近这个标准,觉得这才是奋斗的目标和意义。如果不清楚标准是什么,就很迷茫,艺术就变成了一个外部世界决定的事情,而不是跟内部世界产生关系。如果我们一直建立不起一个主体性的价值观,创作永远都是复制,或者山寨。
1992 年是我最迷茫的一年,当时真的绝望,不想画画了,我就觉得我再画下去,也就是美术馆里边的“第 101 个人”——人家都画得很好,我永远超越不过他们,那我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想明白这个道理以后,我还得回到自己的环境里来思考艺术问题,我就发现我觉得自己有事可干了,不会虚度一天。可能我做的东西在别人看来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但是对我个人来讲有价值,我知道我要做什么。这样一天天坚持做下去,积累到一定时候总会有突破。未来谁能成为大师,谁也说不清,如果之前就知道的话,美院都没必要办学了。上帝不会提前把答案告诉你,总要让你自己慢慢去摸索、去经历,才能发现原来大师是什么样的、艺术是什么样的,这需要时间的积累。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大师”这张牌,但是这张牌到底给谁,谁也不知道,所以艺术的魅力也在这。
当:这种创作方法和价值观,对于现在很多青年艺术家应该很有启迪。大家经常会考虑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手段。对于很多青年艺术家来说,坚持绘画是有压力的,因为展厅中会动的、有声音的装置艺术必然会吸引更多观众。
张:这很正常,我觉得慢慢的,可能画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现在已经很少了。那就对了,如果大家都画画也没意思是吧。既然现在世界给我们提供这么丰富的表达方式,为什么不用呢?也许你适合用声光电的方式去表达,也许他适合用绘画的方式,也许他适合用雕塑的方式,他适合拍电影,也许你可能就根本就不适合在艺术圈发展,都有可能。既然有这么多方式可以选择,如果你真的热爱艺术,找到自己的方式,是最幸福的。声光电今天可能很新鲜,可能过两天又不新鲜了,永远都有视觉上更刺激的事情发生,那你又开始困惑。各种各样的人对材料有各种各样的敏感,这是上帝赋予你的天赋,得抓住。如果你对材料不敏感,但觉得这个东西很重要、很流行,那可能永远做不好,这种选择仅仅是一个知识的判断。
重要的是坚定自己对自己的判断。信心的建立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从年轻走过来的。这个痛苦的过程要面临很多挑战,包括一些功利、虚荣,都要面临这些经历,这也是人性中的一部分。最后能不能找到一个能够表达自己的方式,有时候真的是靠运气,光是靠执着是没用的。所以我现在不太愿意谈这一类的话题,有点简单的励志的感觉,就像心灵鸡汤。坚持不一定能成功,只能说我尽力了,在灵魂上可以安慰一下自己,仅此而已。如果想追求成功,千万不要走艺术这条路,这是淘汰率最高的一个行业。如果要追求成功,这条路真是太危险了。
原文请见《当代美术家》第133期“绘画向新的生长力”专题
文字编辑:胡莉、江殷洁
审核:韩晶、李一白
(责任编辑:任建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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