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家丽

“田亮身上有一种如今十分少见的赤诚，一个问题抛过去，满腹经纶的他总是引经据典，坦率地和我分享自己的看法。不矫饰，不伪装，不逢迎，不表演，依凭着真的力量，田亮以中国思维展开着艺术实践，在绘画中袒露着自己的内心与思考。

真实率性的性格，使田亮在画布上得以营造自由洒脱、潇洒灵动的场域。但在这个盛行自我推销的年代，田亮的不逢迎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着他的知名度与在艺术市场上的表现。但田亮却无力改变。他说‘做艺术不能骗人，不能作伪，只能用心去触摸每一个元素’ 。”

田亮用“野路子”形容自己一直以来的绘画探索。虽然就读于四川美术学院，但他对于学院式的绘画并不感兴趣，一直在试图寻找属于自我绘画的 “坐标点”。

一次偶然的机会，田亮接触到敦煌学。以中原传统文化为主导的多元开放文化，四大文化体系的汇流，世界各族精粹的融合，使敦煌艺术具有极强的开放性、多元性、包容性。“我的绘画坐标点能不能也像敦煌学这样，处在古今中外的交汇点上？”

彼时，拥有这一抱负的田亮，才不到20岁。

“以黄宾虹的笔意画人体”

确定了绘画的“坐标点”后，田亮进行了许多尝试。抽象艺术、立体派，甚至装置。但田亮逐渐明白，这些探索实践都与自己的家庭背景/文化教育无法契合。“中国文化以天人合一为核心，重实用，重和谐、重整体、重直觉、重关系，所以中国人很难走向纯抽象。再加上我从小就读《孟子》《中庸》一类的中国经典。慢慢觉得，这些探索其实都不太适合我”。

田亮就读四川美术学院，师从邵常毅。邵常毅偶然间一句无心的话“如果用黄宾虹的笔意画人体，看起来一定很舒服”，在田亮心里扎了根。直到2006年，田亮开始用带有笔墨意味的线条造型，黑白灰的线条相互叠加、缠绕，造就了田亮后来为人熟知的绘画语法规则。

在这一创作语法的支配下，田亮创作了二十张左右正在自慰的女人体，名之为《相对安全》《欲望山水》。但田亮无意表达色情，他意欲表现的远比此深入得多。“《相对安全》，包括后来的《一次性早晨》都是关于人性的”。强健劲挺的有力笔触，龙飞凤舞虚实穿插的线条，塑成简括夸张的形象，画面一派迷乱。在这混沌中，观者望见的是人欲背后的复杂逻辑系统，是这个欲望缠绕的冰冷的现代社会。

白露 布面油画 183cmX104cm 2007-2018

《相对安全》之后，田亮逐渐觉得，画面中一个人的言说日渐单薄。正巧一天，西南交大教授徐伯初来到田亮画室，问道：“如果给你十个女人，一百个女人体，你还能像现在这么画吗？如果你的答案是否定的话，现在的想法就不足以成为原点，只是你一时的情绪，不足以成为可以反复言说/表达的题材，也就没有大家参与探讨的价值”。

于是，田亮便在《相对安全》和《乐手》《一次性早晨》的基础上，在画面中加入一名男性，《吻》系列便诞生了。“《相对安全》和《一次性早晨》还有现代人的冰冷、彷徨无助在里边，但人性是多面、复杂的。所以我在《吻》系列，讨论两性关系中加入了些温暖的元素和情绪”。

自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被放逐人间，人类社会中两性关系的纠葛便开始了，这也是复杂的社会关系的基本单元。但使两性相互吸引的机制却十分庞杂，是爱还是荷尔蒙作乱？是认为对方有趣还是仅仅为了使战利品名单上多一个名字？田亮为人们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被他/她吸引？很多时候，答案是纷繁复杂的，如同田亮的画面那般。

“绘画的过程就是捉迷藏式的博弈”

田亮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只是单一情绪的表达，他坦言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总是喜欢写一堆东西，综合起来看仿佛并不是文字。这使得田亮的绘画总是处在意义的暧昧/游移和多义之中，观者仿佛一下就能捕捉到画面的意图，但很快又对这捕捉陷入怀疑，理性与感性始终处于摇摆状态。正如田亮所言“绘画就是捉迷藏”。

如果说《吻》系列将社会关系聚焦于情爱伦理，那么，接下来的《荷塘呓语》的内核明显要广阔得多。可以说，荷塘呓语是从田亮的过去自发生长出来的。他用这一系列重新回忆过去，追问“我是谁？谁是我？我为什么是我”，探寻图像之于自己的重要性的来源。

田亮虽然是四川内江人，但由于父亲工作的缘故，他从小便在凉山生活。凉山的交通工具大多是马，人们牵着马，马驮着货物，在山路之间穿梭。因此在日后，田亮再次回忆过去，马的身影总是萦绕不去。“后来上了川美后，就开始画人体。荷花是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意象，它高洁、孤傲，带着一种神圣性。事实上，《荷塘呓语》中的马、荷花、人体，还有小时候幻想的飞机大炮，都拼凑在画面上，是对过去记忆中图像的重组，也是对当时人生情绪的一种宣泄”。

荷塘呓语 布面油画 105cmX200cm 2012—2017

人的过去总是一片模糊，从前在田亮的记忆中凝缩成几个意象，纵横交错之间，是今天和昨天两个时空维度的重叠，绘画从而产生一种时间的延展感。记忆中的具体事件没于黑暗，而事件中的情绪占据舞台的中央，这情绪透着时间的滤镜，生发出一种过来人看过去独有的生活趣味，透露出一股温情。

《荷塘呓语》诉说的是过去，而《游园惊梦》却是由对青春期的回望，演化出来的文化思考。

荷塘呓语 布面油画 104cmX183cm 2011-2019

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杜丽娘，背着塾师与家人到后花园游春，花香鸟语，触景伤情，游倦之后，回房休息。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花园相会，花神为媒。这亦真亦假，如梦如幻的情绪是田亮《游园惊梦》的基调。

从杜丽娘的性幻想到才子佳人的热吻，从历史与当下的时空冲突到东西文化的对话融合，《游园惊梦》将触角伸向生命，伸向人性深处，当然在狂乱的笔触中也蕴含着田亮的困惑。为了这说不清、说不明、画不尽的困惑与生命，田亮一幅幅地画着《游园惊梦》系列，在长时间的反复审视中，探寻着自己、历史，及中国文化中东西碰撞给这个古老的国度带来的深切影响。

《游园惊梦》有两条线索，一条是画中的形象裹挟着观者历史的认知而产生的情节联想；另一条则是抽象的线条交织着的暗流之中的隐秘世界。在情节联想这条显而易见的线索之中，田亮有意将现实和历史连结起来，原本象征着清谈玄理、忠节义士的历史人物在田亮的画面中打着扑克、抽着烟。“我所描绘的对象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人性，是演义，而非真实的历史事件”。

在对当下人性的描摹中，在历史与现实的联结里，田亮也在加强着显性线索和隐形线索的关系，为观者提供着视觉索引。当人们看到那虚实掩映、反复重叠中透露出的真实时，便会恍然大悟，历史长河中亘古不变的人性如何在时空中交织，塑成今日的中国社会与文化。但随之而来的是又一个问题，这两条线索，哪个才是画面的真相？是显性的历史演义，还是那背后的隐秘？或者，到底有没有真相？“我说不清楚，但我会以探寻某种真相为己任”。

“从天马行空到天人合一”

从最开始的《吻》到如今的《游园惊梦》，田亮的笔触越来越自如。天马行空的想象逐渐让位于天人合一的意象塑造——那是虽由人创造却如有神助的挥洒。

田亮的绘画始终是东方的，关乎人性的。他保持其油画特色却不脱中国绘画的笔意趣味。他介于抽象与具象，似与不似的造型观，又使他的绘画呈现出自由洒脱，潇洒灵动的意趣。简括、夸张、抽象、虚拟，人物环境等造型的若干因素均不是画面的决定因素，反而是为结构、笔触与色调铺排服务的手段。

温暖的山谷  布面综合材料 100cmX80cm 2020

一抹斜阳 布面综合材料 100cmX100cm 2020

正午 布面综合材料 100cmX80cm 2020

“我父亲是语文老师，家里算有一点家学渊源。我从小就读《中庸》《孟子》一类的中国经典，这是我知识结构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没办法割舍。但原来我对中国画家的身份还很看重，后来也逐渐丢掉这个‘包袱’了。就算我不看重，我的文化底色依旧是中国的”。

即便已经释然了许多困惑，但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田亮仍旧在自我怀疑。怀疑人存在的价值，怀疑绘画的意义，怀疑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一切。他一直靠“意义”支撑着自己，他始终不愿意走向虚无。

柏子湾 布面综合材料 100cmX100cm 2021

花瓣雨 布面综合材料 120cmX150cm 2021

江风 布面综合材料 100cmX100cm 2021

因此，对于人性的刻画，田亮十分克制，就算在描绘情欲时，画面语言亦十分含蓄。“我的画面不想让人一眼就看透，那太暴力了，会辖制别人思想。画家为什么、凭什么去控制他人的观感？观者看到的和画家表达的本身就有错位，要允许错位的存在，这是作品的生命所在”。

2016时，离开大凉山已经22年的田亮再次回到了生长的地方。他说这个经历让自己有些茫然。从小就被灌输要回到内江的田亮从未将大凉山视为自己的故乡。然而真正回到内江，没有成长记忆的事实又让田亮与内江间充满着距离。这种亲近又陌生，熟悉又隔膜的情绪贯穿着田亮对凉山和内江的记忆。田亮说自己一直在漂泊。

回到内江，回到凉山，田亮总爱画一些风景。不同于上述系列的狂乱与迷蒙，田亮的风景画中，松弛的笔触，普通的山水花草，总是带给人莫名的感触。那是一种来自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日常生活，又从未为人注意到的情绪的细节，给人平凡的悸动。

从未真正回过故乡的田亮在这些风景中，表达着自己内心深处未了的理想，这种理想源自于对那飘渺的家乡的眷恋，更源自于自己对过去，对未来的期许与慰藉。

无题  布面油画 140cmX183cm  2021

2021年11月13日至2022年2月20日，田亮个展“山山黄叶飞”在上海Harmony Art旗下的Sigma Space尚·空间展出。此次展览是田亮自2007年以来在上海的首次个展，展出的约20件作品，带你一同走入艺术家那令人迷醉的艺术世界。

展览信息

展览名称：山山黄叶飞

艺术家：田亮

展期：2021年11月13日-2022年2月20日

开放时间：周一-周日10:00-19:00

地点：尚·空间，上海市徐汇区东安路888号13栋1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