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艺 术 家 讲 自 己 的 故 事艺 术 家 味 自 己 的 人 生

闫新生

闫新生：中央美术学院外请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特约研究员，现任中央美术学院材料艺术工作室特聘导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水墨课特聘导师。

按 作者引用自身经历对家乡的记忆进行了重塑⋯⋯

二凤

作者/闫新生

二凤是张食堂的大姐，夏天常看到她冒着烈日从遥远的水库中学放学回来，从我家门口一闪而过。多少年后还能记起这一点，大概源于她曾带给 我一系列的惊喜。

闫新生  菜·粮食 66cm x 130cm  纸本水墨  2021

我第一次见识巨大的河蚌，就是在她家西屋檐下的水盆里，要知道那时才五六岁的我，视界所能到的极限，连河都没有，村头的水坑就是我和张食堂的大海。我们在海里狗刨，海边拾贝，偶能拣到一二小蚌，大如拇指，就已十分珍爱。在我的记忆中，二凤带回的河蚌不仅像铅笔盒一样巨大，有时还很多，像小山一样从水盆里冒尖出来。那些夏天，我常常迈过她家的门槛，去朝拜、去羡慕⋯⋯

闫新生  老友的花 · 一 33cm x 75cm  纸本水墨  2021

我对二凤最重要的记忆，是她会顺手“呲溜”一笔画成一只鸽子，画在我的作业本儿上，还是书上，还是随便一片纸上，忘了。今年暑假回老屋，探视年迈的双亲，遍翻我发黄的小学语文课本，不见二凤的指爪，欣喜的是上面保留了我最纯粹、最快乐的生命记忆－我的涂鸦、张食堂的捣乱和我对包括二凤在内的乡贤们的模仿，一笔一画，认真专注。现在想来，二凤真迹的存留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其背后的东西，那就是我曾经多么惊异于二凤的自在和熟练，歆羡崇拜二凤画一笔鸽时潇洒的手姿和一挥而就的痛快。在后来的艺术生活中，我醉心书写，赞成南宗，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如果说这些只与所谓天性和书本中认识的东坡文人们的熏染有关而与二凤这些乡贤们无涉，恐怕是说不过去的。

闫新生  进山 33cm x 43cm   纸本水墨  2021

我的父亲母亲是赤脚医生，家里常有公社卫生院的医生来坐，我也曾请她们为我在书本上画过一笔鸽，记忆中田司药、王大夫也身手不凡，不过比二凤那一“呲溜”似乎更快，转眼就把书本还我，继续与我爹娘说话，而我觉得超过了二凤那个速度就有点儿应付我的意思⋯⋯

闫新生  子在川上 33cm x 45cm  纸本水墨  2020

二风不只是会画鸽子，她还会糊能转圈的灯笼，上面有她画的各种红红绿绿的神仙故事，她还爱唱歌，唱起歌来眼盯着远方，仿佛她就是故事中的神仙，歌中主人，仿佛她飘离了我们的村庄，来到一个遥远的天际，缥缈的星空，然后就是一言不发…

闫新生  晚餐局部 2021

我平生所见的第一本好看的书，是二凤从遥远的水库中学带回的课本《革命文艺》，其中有简约、发柠檬黄的向日葵，带步骤图，现在知道那是一种哄张食堂的蜡笔画，可当时的我真的被惊着了，世上居然有如此光芒四射的向日葵花，这么珍贵的图书！后来上大学，看到凡·高的向日葵，已觉黯然无光，看到人们对凡高的盛赞，也觉得少见多怪，谁让我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呢⋯⋯

闫新生  老友的花 · 二66cm x 83cm  纸本水墨  2021

后来我曾经作为高年级的小学生去二凤的水库中学参加拆迁学校的义务劳动，中午留我们喝免费的菜汤，我的粗瓷大碗中漂着一只巨大的屎壳郎，至今不忘……留我们午休，毕业生都走了，寝室里没有铺盖，有干燥的铺草倒是可以躺卧，有遗留的旧书可以乱翻，我瞪着眼一中午翻完了毕业生们遗留下的所有破书，看到巜孟姜女哭长城》来了精神，随之进入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无数个星夜，无休止的跋涉，寻找，绝望，哀伤，恸倒，然后被带队老师叫醒……我感叹二凤中学如此的奢侈，有菜汤、有午睡，有神奇的故事书，还敝屣般地被扔掉了……

有一件事，无意中治好了我的口吃，那是二凤和改芹带我去改芹的五保户姥姥家写作业时的事儿。我把曾听到的一个村夫与城里姑娘吵架的几句对话，给老太太讲，老太太居然笑喷了，笑得满眼是泪，之后逢人便说我会讲故事，这件事彻底打消了别人说我结巴的心理阴影……那个冬天，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去老太太那里写作业，一个小学生两个高中生。记得有时路上我要撒尿，她俩就默然无语，接过我的书包迅速离开，直到远远的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二凤的爹是最会聊天的人，还能给小孩聊。他曾经在我家门前墙根底下晒太阳端大碗吃饭，对我说“小生，我敢说有一样菜你是肯定是没吃过，你说什么菜？”我把生产队里种的菜想了一圈，无耐地说“不知道”，他拿筷子指指天，说“云彩，天上的云彩你没吃过”－我家乡菜、彩同音。他不紧不慢地吐出这句话时，恐怕怎么也不会料到之于我的意义……多少年后读书，见康德所谓“头顶的星星和心里的道德”之类，不觉得高深，更不觉得突兀……

一恍半个世纪过去了，自从少年的我离开乡下进城读书，求取功名，对二凤的所知，就只剩下各种听说了。听说青年时的二凤与其母亲吵架吵得非常凶，不知因为什么。但是，每当忆起她那唱歌的神态，挥笔的动作，手下的神仙故事，想象中，应该不是因为柴米油盐，一个心有远方的人，怎能适应90年代的乡村呢？她不会大笑一声出门去，大哭应该是有的吧……没有听到过她结婚生子的消息，最早的听到已是她的改嫁，嫁给了我们后村的胡铁匠，找回了拐卖多年的女儿，再后来就是她双目失明的消息了。

闫新生  作品欣赏

临二十九日帖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