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旭东:书法于他只是小道——我记忆中的练霄鹤先生
2022-04-26 10:49:52 未知
练霄鹤先生是一位奇人。听说要为练老做书法展了,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我真心为这个消息而高兴,大生欢喜之心。感谢并佩服谭国斌先生的器识,也为练公子之溪先生的夙愿终于即将实现而欣慰,我知道,这是老爷子去世后他一直持有的孝子之心。
练老是位奇人。在我的记忆中,他身板高大挺直,器宇不凡,相貌奇古。过去我一直认为所谓相貌奇古只是古代小说家言,一种很夸张神秘的说辞,《高士传》《剑侠图传》等古版画上那些神仙侠士,只不过是艺术家的想象性创作,不料第一眼见到这位老爷子,我便对古人造词之妙大为叹服,觉得练老爷子确实就是相貌奇古,让你一见之下便赞叹惊服。
然而,更让我心折的,是练老的内心品格与人格魅力。气质奇清、相貌奇古是为外相,奇特的外相常常终归是独特内美的一种特殊显现与映照。
我认识练老爷子很晚,是在2004年6月。我们一见如故。后来与他不多的几次相见,也都极为愉快。每次我们随意交谈,观点多有契合,相谈甚洽。
练老与作者龚旭东先生旧照
老爷子气格清雅温润,见识闳广,却不断谦和地不耻下问,对于我这个书法、艺术收藏门外汉的晚辈,他的冲淡、谦逊之心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流露。我见过许多有大德行、大学问的老一辈文化大家,他们都有着这样的风范与气象。
练老是一位奇人,是一位有奇气奇情的书家和书法理论家。第一次与他相会,是我所在报社的艺术周刊为他做一个书法人物专版,组织一场个人笔会进行访谈,看他现场创作。当时我对他并不了解,但接谈之中,却频生敬佩之心,欢喜赞叹。
他提笔临纸,自然自若,仪态悠闲,大有魏晋风神,全不似许多书家那般作出一番“要创作书法”状;他只是随心随性挥洒,享受抒发、驱遣当下心境心情的过程与意兴。而令我大为惊奇和叹服的,是他的书写方式、形态、风格面貌。他不追求、甚至避免让自己书法的风格面貌显得十分“漂亮”“优美”,而是从心所欲,自成一格,充分显示了一种“不熟”与“不俗”的书风面貌和风格意趣。
我素来以为,当今中国书法之大弊,乃是众人一味“熟”“甜”“顺”,以至于往往过度“漂亮”“油滑”,俗气大张,只有技法或只重技法、只见技法,却少见或不见胸襟、性情、学养、妙趣。
自古以来,艺术大家多首先是一位胸有激情、文气和文化修养的文人。中国古代的优秀书画家,往往首先是一位有真性情的人,然后是一位有真学养的文人,然后才是一位书家画家。盖作为有真性情真学养之文人,有不得不遣发之情感,发于声则为歌诗,布于纸墨则为书画也。
练老在宁乡灰汤创作书法作品
而今的许许多多书画家常常只是掌握了一些书画技巧的人而已,离有真性情真学养的文人境界何其远哉。练老爷子所书,一反书坛众人常态,宁生勿熟,宁拙不媚,却正奇相生,一舒自然性灵,从心所欲而自成规矩,意境自洽圆融,成自家之面目,既上接传统草书法脉,又锐意求新思变,实是因其所知深、所见广、所求大、眼界高雅、趣味超迈之故。
练老是位奇人。他大隐隐于市,一生淡泊名利,德高学厚,大有君子之风,在业内极受尊敬,然不为外人广知,却毫不以为意。他是一位在多方面游于艺的艺术大行家,一位见识广博、功力精深的艺术鉴赏家,承继且体现了真正的文人传统,对中国传统书法有深广的研究,尤其以草书为精。
其观点仅有少数形诸文字,如关于怀素、何绍基等诸文,影响颇广,读其论文如《谈书法的创新问题》等,可见其虽深通传统但绝非食古不化、拘泥板滞,反而眼界开阔(对各朝各体书风、当代中青年书家、日本书家等有着广泛深入的了解与研究)、思考独致(他的观点结论都是建立在自己的创作与理论实践体悟之上,持论剀切高迈,通达圆触,持重而不失率性)、观点通达(即使到晚年都始终坚持中国书法必须既深入传统又必须突破和发展传统,在入与出之间走创新变法之路)。
《独鹤与飞——练霄鹤书法作品展》展览现场
因此,他的书法创作也自然是他书法理论及追求的实践,见性情学养,独辟蹊径,不熟不俗,在生涩中求趣味,在侧锋中显中锋,在奇矫里得平衡,正所谓以正合,以奇胜。练老是位奇人,他的书法焉得不有奇笔、奇态、奇骨、奇气,焉得不奇倔、奇诡、奇幻、奇宕、奇拔、奇俊、奇峻、奇奥、奇妙、奇丽、奇隽、奇警耶?
练老不仅是真君子,也是真狂士、真狷士,他笔墨间的狂狷奇气奇骨,正契合了草书、特别是怀素草书的真精神。这也是他对怀素独有心会神契的重要原因。汤显祖曰,“宁为狂狷,勿为乡愿”,此语不仅合乎立身修行,亦合乎艺术态度取向。当下艺术界貌似忠厚谨行其实四方讨好、八面玲珑、随波逐流、媚俗趋时者多矣哉。练老不熟、不俗的狂狷奇气奇骨实可为针砭、为药石、为醒醉汤,与人启迪与警醒。
练老旧照
练老爷子是位奇人。他有大智慧,具真性情,他还是一位豪气万丈、嗜烟好酒的真酒徒。他的好酒有颇多妙事趣闻。老爷子晚年多病,但好酒不懈,医生家人常劝其戒酒而终不能戒,儿子之溪纯孝,不忍见老父亲思酒馋杯之苦,遂奉呈老爷子至爱之67度衡水老白干一瓶,老爷子一见大呼:“你又害我!你又害我!你整这害人的东西来!怎么办?干了它!”于是端杯畅饮,一解连日苦思。此等佳话,大有魏晋之风,实可直入《世说》。
愈加有味而意味深长的是,练老心心念念的怀素,据说疏放而不拘细行,身为佛徒却不忌荤腥,亦是位“醒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的酒中真仙。练老是真酒徒、狂狷之士,因此对怀素狂草独有会心,而老爷子的书法佳作,也往往是满纸酒意。看来,酒与书法、特别是狂草之关系,实在也值得做一篇鲁迅先生《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那样的文章啊。
《独鹤与飞——练霄鹤书法作品展》展览现场
而在练老爷子的书学论文中,也常可见到真性情、有酒意的妙文,如:董其昌“‘以淡为宗’为此后怀素书法的研究者、欣赏者定下了基调,实际上把怀素的狂草彻底否定了。……如果我们能全面的看怀素,认识怀素,就不能说‘以淡为宗’这样的话。至少应该说怀素前期书法是锋芒毕露的,是‘浓’的!《自叙帖》《大草千文》都是‘浓’的,‘艳’的!哪有那么‘淡’,扯谈!”学术论文中有这等语句者少见。
我常常在揣摩和想象练老爷子这一生的内心世界与情感,我觉得老爷子的嗜酒,与他一生的经历际遇应该有着莫大的内在关联。练老河南嵩县人,5岁入私塾发蒙,7岁从著名书家学书,数年间即在乡间小有书名,为邻里乡亲书写春联,不足16岁辍学,在陕西参军投身抗战,18岁随远征军赴印度、缅甸作战,随后开始发表诗歌、评论,1949年投考华北大学,毕业后随军南下,此后一直在湖南工作。
练老在笔会上挥毫
有意味的是,以他经历的复杂,却比较平稳地度过了此后不平稳的数十年,老爷子通达世事的大智慧可见一斑。即使晚年因收藏而引来一难,亦一笑搁置之,挥手从兹去。我们看到、感到的,依然是他的谦和温润、他的幽默豁达,而在某些特定的瞬间,你也可以真切感受到老爷子心底的不折不甘不屈不挠,以及他的豪气胆气锐气硬气。
我常常在想,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仍有一丝一丝的微澜曾在某种时候泛起呢?他举杯畅饮之时、他提笔挥洒之际,是否正是他在浇胸中块垒、遣心底思绪呢?这,亦或是他好酒、好狂草的内在动因么?
斯人已逝,这些都已是无解之思而已。而我,只是常常想起这位老爷子,希望尝试着通过我所见闻的他及他的作品,怀着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的心意,去探究和解读他,及他这一辈先生们的精神世界与心灵、情感。
写这篇文章,使我联想起多年前初次见他的情景,不禁在电脑中翻找许久,将近二十年前为他做专辑时拍的照片翻找出来,凝视许久,恍若又一次与他对晤。老爷子手握烟斗,神采奕奕,风神绝伦,烟斗中升腾的烟雾萦绕着他高古、奇古的容颜,恍若仙气缭绕。
手握烟斗的练老
他的眼睛,精亮,清湛,纯粹,沉静至极里翻涌着激情,微醺之意中透露着清醒,他的眼中透着一种高贵、和顺、温柔、幽默、微讽、骄傲、倔犟、坚守、不羁、无畏、好玩、天真,是的,就是天真,特别是天真。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就是练老这样的人吧。不管时代如何变幻、生活经历多么曲折,他始终葆有着自己的天真之情、赤子之心。
是啊,练老确是位奇人,但其实,他就是一位平凡的人,一位纯粹的人,一位始终保持赤子之心的人,一位七老八十仍有着强烈好奇心和好玩心的人,一位玩什么都要玩出一番境界一种味道的人——练老爷子,他是一位一生都玩得傲的人,书法于他只是小道而已。但是,他在书法中却寄予了他心底的奇情奇思、胸襟气度、文化寄托。他这样的人,现在是不多了啊。
练霄鹤先生,一位不可多得也不多见的奇人。
2022年春暖花开之际于长沙菊隐园
(责任编辑:江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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