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在Flag艺术基金会，几个艺术家朋友一起在彼得·乌卡的画前不约而同地赞：“嘿，这色彩，这么明艳，这也太棒了！ ”在明艳成主流的今日纽约，因其明艳而让职业艺术家们齐声说好自然是有其超常之处。即明明过度到失真，画面带给人的感受却比真还真。

“比真还真”这话要追溯到罗丹回应人们对其作品明显失实的批评，而这几乎是表现主义者们的集体自辩。其大意为，虽然作品未完全忠实于物象，却忠实于创作者的内在感受。色彩上的纯亮夸张可以追踪到马蒂斯，但其色彩的标新立异以真实做代价，他的画风走向装饰图案化，从另一个角度突破了自文艺复兴至印象派以来艺术史拘泥于现实物像之真的边界。色彩科学在后来的抽象艺术、色域艺术中更是得到了空前发展。而在具象艺术中用色相色度取代明暗的尝试，也使得后来利用色彩关系塑造形体的做法明显不同于以往素描化的具象艺术。

今年黑人题材的展览成为新宠，各种人物角色就像在不同的戏剧舞台上，他们以一种不确信的表情配合着又一轮关注身份的艺术趋势。彼得·乌卡的作品不同于一眼就能感受到的政治正确，他让你惊艳，同时让你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真实眩惑！彼得·乌卡的表现手段不是借助表像客观的写实，不是借助变形传递特别感受，也不依赖近似巫术的荒诞情节，他的画面有一种令人怀疑的超越现实感，却又不象以往的超现实主义因其明显带有人造梦境的印记而遭遇下意识里的抵制。事实上，乌卡的描摹对象不是梦，而是记忆。

记忆是什么？在柏拉图的字典里，记忆是从现象界返回理念界的唯一通路。但现实世界人类的记忆并不通往理念世界，而是通向一个自以为真的往昔时空。出于心理学上的自我保护，记忆有着惊人骗术而不让人察觉它在欺骗，它总是根据人类的深层需要对事实进行选择性加强或删改。记忆从来不能还原真实往昔，而总是折返一个被下意识篡改过、看似更真的平行空间。

从乌卡的绘画中可以看出，乌卡显然是知道了记忆的秘密，因为他“助力”了记忆的篡改本色。他概括、删减了被记忆模糊或不想记住的细节，强化甚至编造了记忆珍视的细节。于是我们看到很多局部都接近于单色块，没有细节刻画，没有笔触停留，没有情绪留恋，只是一个模糊色块。而某些头脸却被刻画到真挚细腻的地步。还有一些可爱的似乎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细节：年轻人脚上被有意无意炫出来的漂亮颜色的鞋子；可爱的金色腰带在女孩却近似一整块白的裙子的腰际处闪闪发亮；理发师的围裙似乎连接着某种临时性的亲密关系，在琳琅满目的理发店里格外醒目；还有推翻色彩透视原理，强化到直接扑进房间阴影中来的大玻璃门廊外的自然旷境，远方那娇艳欲滴的色块，不就是处在阴暗中的我们最真实的心理渴求吗？乌卡对真实的扭曲是隐秘而有力的，他的象眼睛一样会说话的色彩偷梁换柱了我们原本平奇不足夸的往昔生活。

有人说乌卡的画面是伤感的，毕竟进入梦境的人都是伤感孤独的。有人说他的画面阳光明媚热情洋溢。是他的艺术遭遇了外力附加的分裂？还是他原本就秉承着艺术家精神分裂的本分？对于一个已经心知肚明的不真的记忆他却动用自己的绘画天赋，既清醒又不清醒地渲染着记忆深层的渴求。有一个有趣细节：乌卡的父亲早年用廉价漆制作的明艳广告招牌原是在艺术殿堂里毫无容身之地并羞于夸耀的，谁曾想几十年后的今天意外间它成了一个顶级画廊里竭力美化的东西，人生对于这个来自尼日利亚小城的黑人青年岂止魔幻。

后记：本文基本是观展后凭记忆而写，文章完成后再回到画面时，我惊奇地发现记忆同样在某种程度上欺骗了我，即我过度强化了当时的感受而篡改了某些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