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明天秋晚，给他聂红叶……

1963年11月18日，溥心畬终是没能挨过癌症的折磨，病逝于台北。这句未完成的诗句，也成为了溥心畬的遗憾，也许这也是西山逸士毕生的念想：正值故乡北京红叶时，只能空许心愿。

溥心畬（1896年9月2日-1963年11月18日）

而对溥心畬唯一的告慰，是在去世26年之后，旧友万公潜将自己收藏的溥心畬书画和来往信件捐赠给恭王府，“在他死后放还他住过的地方”，这也算是了却埋骨台湾的溥心畬对故土的眷念之情。

2019年，安和女士珍藏的356余件的溥心畬珍贵作品、大量关于中国历史、文学、哲学和艺术手稿出现在佳士得香港拍场。安和早在北京就拜于溥心畬门下，迁居台湾后又重归寒玉堂门下习画，师生俩感清深厚。

也正是这批藏品的面世，龚敏博士着手《谁会王孙意——安和藏溥心畬课艺手稿》一书，师者溥心畬的教学之道、君子儒的“武林秘决”等等得以立体呈现。

说不尽的南张北溥·民国书画大家谈之一｜佳士得 “云端艺话” 线上艺术沙龙②

6237浏览直播时间：2022-04-26 14:59:21

2022年，新书出版之际，在佳士得特别策划「说不尽的南张北溥-民国书画大家谈」艺术沙龙中，首期邀请龚敏博士、佳士得中国书画部专家刘媛、谢飞对谈大名鼎鼎的君子溥心畬。从中国近代绘画中不可绕开的“南张北溥”，到诗书画三绝的溥心畬人生，更是从一份溥心畬菜单中得以窥见溥二爷的皇室之贵与幽默风趣。

笔者特别精选三位嘉宾的聚焦点及发言，以口述对话的方式呈现于此，也带大家走进溥心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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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的“南张北溥”

从《安和藏溥心畬课艺手稿》谈起

刘媛：提到溥心畬，第一个要谈的话题就是“南张北溥”，皇亲贵胄和一介布衣的交往也是有很多故事。其实对于两位的出身来说，本来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有说法是1928年在近代诗人、晚清四公子之一的陈三立的引见下相识于北京，由此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很多张大千和溥心畬的合影，比如这是这是两位大家50年代在日本东京的合影。

“南张北溥”的说法，最早是1935年时，北京大古玩商周殿侯提出来的，认为南方最优秀且有代表性的画家是张大千，北方最优秀且有代表性画家是溥心畬。随后，著名画家于非闇在《北辰画刊》《北京晨报》发表了一篇名为《南张北溥》的文章。从此“南张北溥”就名声在外，两位艺术大家开启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情谊。

龚敏：是，这张聚餐的照片在中国近代绘画史上非常有名，我当时在做《书画名家年谱大系：溥心畲年谱》的时候也有收录进去。当时张大千在东京做画展，溥心畲正好在日本游历，恰巧黄君璧在日本考察美术教育，“渡海三家”齐聚在东京的一家四川饭店，饭店的名厨就是曾让张大千为他撰写菜单的陈健民。

谢飞：溥心畲和张大千第一次见面或许是早于陈三立的引见，应该是在1920年代中期就已经见过面。

众所周知，溥心畲是1924年从戒台寺迁回了恭王府，1930年溥心畲和第一任夫人罗清媛在北平中山公园水榭举行伉俪画展，轰动一时。而大千早在1925年就已经在北平举办了第一次展览。（补充资料：据《溥心畬先生诗文集·年谱》中记载：溥心畬与张大千的订交在1926年春的北平春华楼，彼时溥心畬宴请张善孖、张大千、张目寒等人。）

溥心畬（作画者）与张大千（左二）合作绘画

所以溥张二人应该是早于1928年之前就认识了，“南张北溥”的说法也是当时游离于市场的画商们传出来的一个噱头。两位主人公其实并不是特别愿意冒头，因为当时画坛上有很多资历很深的高手，溥张也只是后辈。

在于非闇发表文章提出“南张北溥”之后，张大千说应该是“北溥南张”，因为他一直把溥心畲当作导师，张大千认为溥儒诗书画三绝。从这个背景说，两位都是当时的青年才俊，惺惺相惜，又因为对对美食同样的兴趣爱好，所以两人有聊不完的话题。

刘媛：这也是说两位从1920年代开始，后来都到了台湾，可以说是维系了半个多世纪的情谊。也谈到龚敏的这部新书的背景，2019年春拍我们拿到了一批溥心畲学生安和旧藏的东西，包括书画、艺术手稿、来往信件等356件。我当时在香港认真的翻看过这批东西，涉及面非常广，教学、生活、创作，溥心畲为人处事的态度等等，平常也是因为我们看的溥心畲的书画多，但这批是溥心畲生活的片段，就像是一个纪录片一样呈现溥心畲的一生。

龚敏：这批东西最早是安和转手给了一位藏家，后来藏家委托给佳士得拍卖，我们看到后非常震撼，因为之前从未见到过这356件东西。

为什么说这批东西这么重要，我们可以从过往溥心畲的相关出版中来看。1976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溥心畬书画稿》，是目前最早的溥心畬相关的画稿公开出版，但也仅仅是画稿。包括此后溥心畬的学生在台湾出版的相关书籍，以及2010年文物出版社的《瀛海埙篪—吾师溥心畬旅日逸品集》，也都是画稿性质，始终没有像安和收藏的溥心畬东西那么广泛，尤其是溥心畬最后的绝命诗也包含在其中。

溥儒 临王献之帖（安和旧藏）

同时也提供了一些溥心畬早年的重要资料。比如启功先生曾经谈到溥心畬年轻的时候临写了很多字帖，但后来一张都找不到，恰恰就出现在安和的收藏中，所以说我们有幸看到溥心畬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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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儒，溥心畬

经学第一，诗学第二，书法第三，绘画第四

溥心畬的学生分为若干类，从在北平之时的收徒就有磕头与不磕头之分，包括后来到台湾师范大学教学时的学生。溥心畬对他们共同的要求就是，一旦拜他为师，就要从读《论语》、《诗经》开始。

这也正是龚敏所谈到的溥心畬的为师之道。

龚敏：从中我们也能看到溥心畬之所以能够成为著名书画家，当然安和保留的只是溥心畬下的苦功夫的一小部分，除了画稿、诗词文稿、书法等，我最想分享就是溥心畬的课艺稿，就是溥心畬教学时所使用的课堂文稿，艺术、文学、历史等都有，非常有意思。比如溥心畬甚至会教学生怎么写信、作诗的平仄格律，作画时要买什么的笔、纸张、颜料等细微的小事。

所以说无论是齐白石的借山吟馆、吴湖帆的梅景书屋、张大千的大风堂等，在这些我们所熟知的名画家和学生身上，从未见过有披露出如如此完整性的教学资料。更为重要的是溥心畬把他当年在恭王府所受到的教育，都传授给了他的学生，周易、历史、文学、论语，溥心畬都教。

溥心畬是希望他的学生能够成为具有古代士大夫精神的文人，而不仅仅是一个书画家。很多人曾想拜在溥心畬门下，然后可以出去画画卖钱，这是溥心畬最不想看到的。他非常推崇北宋理学大师横渠先生所说的，读书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只有这样具备这种抱负和情怀，然后熟悉古人所读的书，深入古人的生活，才能全面感受到古人的气息。

所以，在我看来这批资料的重要性就在于这好像是溥心畬的“武林秘诀”，演示招式的溥心畬，但这本书保留下了“溥心畬武林”的口诀。同时也能看到溥心畬的视野、思想、艺术、道统，也正如光绪帝所赐的“儒”，是希望溥心畬成为君子儒，而不是小人儒。

君子儒和小人儒，还有一个很好玩的说法。先秦时，小人儒是一种专门为有红白喜事人家写文词悼稿的儒生，被称为小人儒。但真正的君子是要思想性、开拓性的，光绪帝也是希望溥心畬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

溥心畬在萃锦园寒玉堂前逗弄大鹦鹉

谢飞：谈到溥心畬的这种教授之道，也和溥心畬在戒台寺所研究的禅宗有关系，这也和董其昌提出的以“南北宗论”为核心的文人画艺术理论是相通的。溥心畬让学生作诗陶冶情操，其实也是他在给学生们提出一种看似很虚，但最后反应在绘画面貌上的文人气息。

苏东坡《木石图》画心部分

我也想到佳士得曾经拍卖过的苏东坡的《木石图》，苏东坡是大书法家，可以说是出笔即成，但也没说专门学画画，也最终能在《竹石图》上呈现出我们所说的文人气。这在我看来是后来明清画家无法临摹出来的气韵。

龚敏：在溥心畬的思想中，他认为自己是经学第一，诗学第二，书法第三，绘画第四。所以他常常和启功说，皇家子孙只需要把诗作好了，就可以写字画画了，这里当然不是说不需要学习绘画，只是在溥心畬看来，诗书画的心性和气息是相通的。当你的抱负和古人越来越接近的时候，就可以下笔如有神，达到和古人的气息相连。

谢飞：其实很多人认为中国画是一门玄学，但其实一点都不玄，因为这是一种文化基因，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气息。如果我们能把这种文化基因衔接上并融入到绘画中，就能达到和古人的气息相通。

刘媛：这里面也和溥心畬出身皇室有关，他的起点非常高，包括从小受到的教育，连临摹都是从宋元书画开始，并且受到所谓正统的儒家教育，这也决定了溥心畬后面一生的面貌。

谢飞：溥心畬三岁学书法并读蒙经，包括《三字经》、《百家姓》、《千家文》，然后背默《论语》、《孟子》等，通读《大学》、《中庸》、《易经》等。早年曾求学于溥心畬的启功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都必须熟读这些国学经典，然后再自己充分理解消化成自己的东西，这是后来的画家所欠缺的地方，这也是溥心畬画作区别于其他人的格调所在。

溥心畬从于萃锦园题榜

其实溥心畬从戒台寺回恭王府之后，发起松风画会，到夫妻二人轰动一时的伉俪画展，他的画一经展览立马销售一空，主要也是因为溥心畬画作中的格调高，尤其是和同时期画家相比，宋画气息更为突出。除了和溥心畬从小读书有关系，也和他在戒台寺10年潜心研究中国文化息息相关，当然更重要的是溥心畬家传的重要的宋元书画，这些都对溥心畬的绘画格调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当然，包括溥心畬画作里的亭台楼阁，那就是溥心畬从小生活的地方，可以说是耳濡目染，溥心畬信手拈来，完全没有刻意而为的感觉，也有一种十足的皇家之风，这也是后来藏家喜欢溥心畬画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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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二爷的菜单

旧时皇孙“最后的傲娇”

刘媛：文人气息的格调之下，也和大家分享一件溥心畬另外风格的作品，这是一件溥心畬画钟馗，自古以来专司打鬼驱邪的钟馗，在民间常常悬挂钟馗的神像用来辟邪除灾，所以基本上看到钟馗是严肃、凶恶的形象，但溥心畬笔下的钟馗就是超级可爱，他甚至还画过钟馗骑自行车之类的形象，把传统的钟馗形象有一种特别可爱的方式表现出来。

所以溥心畬虽然是文人情怀，但也能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用绘画的方式表现出来，并不古板，而是一个很幽默、很活波的人。

谢飞：这也是文人画的魅力，不拘于前人的模式一笔一画的画，而是会古为今用，这也是溥心畬的魅力。

刘媛：这也是出自于安和旧藏的溥心畬课艺稿，特别有现世意义，一个很劳累的人拉着一辆车，上面有房子、交通等等。

龚敏：这一件三个分开的人物形象，有点像是连环画的创作，眼睛是有变化的。这也是溥心畬教学时用的，说明在画人物时眼神非常重要，看的视角不同，那么呈现出来的人物形象也是不同的。

刘媛：对，虽然溥心畬会有这些所谓的创新，但是他的审美依然是传统的。比如前面有溥心畬和安和的合照，再看这件手稿中的《我对镜儿照，镜儿对我笑》，里面的女子挺像安和的，也是那个时代所追求的雍容富贵的圆圆脸，丰满。安和是溥心畬非常喜欢的学生，也有一种“富有诗书气自华”的姿态，从这点来说，溥心畬和安和还有某种关联，起点都非常高。

溥心畬还有一些给学生的格言，比如：念书要勤快，对待人要客气，说话要有信实，这样不可以叫他君子了吗？其实也是溥心畬的心声，虽然自己是皇室子孙，但也要客客气气待人。

谢飞：溥心畬也是性情中人，至诚甚至让人觉得有点“不客气”。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中就写到和溥心畬的交往：“为人至爽而诚笃……但因其出身关系，对人情世故往往不周”。大概就是某一天荣宝斋的经理带着弟子去见溥心畬，献上两方印求正，结果溥心畬居然当场让陈巨来拿去重刻，搞得人家大窘，只能悻悻的走了。意思就是溥心畬看不上来客的水平，我就不给你面子。

刘媛：现在隔着屏幕和时空也能感受到那种尴尬。

龚敏：这也说明二爷是一个很纯真的人，也是一个观察力很强的人，但并没有什么心机。还有一些应该是溥心畬写给李墨云的便条之类的东西，也是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活波的溥心畬，这些是溥心畬之前书画作品中所没有呈现出来的生活面貌。

刘媛：是，还有一张溥心畬的菜单，拍卖市场上见过一些张大千的菜单，但溥心畬菜单很少见。从中也能看到溥心畬的这种“傲娇”，他写：鱼翅（排翅）、鸡粥（加火腿）、拌猪脑（酱瓜、蒜）、糟煨笋尖、烹虾（小块、多加葱、蒜）。酱炰鸡丁、炸丸子（要大、不要茜粉）、芙蓉鸡片、糟蒸鸭干、炸山药（拔丝）、烤鸭（三吃）、汽水（冰）。

每道菜不忘备注其要求，其中炸丸子要大，不要茜粉、汽水要冰，可见溥心畬也是一个很会吃的人。

龚敏：溥心畬从50年代到去世之前，都会经常去香港，除了做展览就是寻美食，比如大家口口相传的溥二爷最爱的大闸蟹，并且很会吃大闸蟹，可能谣传的二爷一晚上吃100只大闸蟹有点言过其实。

饶宗颐先生、赵少昂先生都曾经接待过二爷吃饭，每次二爷都会带他的学生一起赴宴，吃完也不说什么，起身就走，二爷就就撂一句：今天还吃的还不错，走了。也不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也许在溥心畬看来，朋友之间就应如此，也是性情中人。

餐桌上一脸喜色的张大千

刘媛：谈到吃，大千也是绝对的行家，也有很多有意思的菜单流传。开篇的那张照片中的名厨是陈健民，真可谓是牢牢抓住了张大千的胃口，他甚至还为张大千独创了一些菜式，比如六一丝、大千鸡等。

张大千也是对名厨陈健民真诚回报，送给陈健民很多作品，包括一件非常大尺寸的屏风，画的是古代文人高士的春日情谊，似乎就是两人因为美食建立起来的情谊的写照。

龚敏：是的，所以说每一个藏家每一个画家都有自己的故事，非常有意思。把这些故事呈现出来，也是要有很好的机缘，就好像今天我们分享的“南张北溥”的故事，也只是两位交往中的某些切片。

同时，疫情之下，我也在想，即便再苦也不会比张大千、溥心畬那个年代苦，所以他们那个时代都可以画出这么好的东西，我们今天和古人相比，站在他们的角度和历史大背景去看，今天的我们还是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