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侠客。

——邱振中

这大概是邱振中十岁前后的理想。他很快就知道这是一个实现不了的梦想。

过去了六十五年。当我们见到邱振中的时候，很难把眼前的景象与他对少年时代的追忆联系在一起。

邱振中毕业于一所工科院校，但从中学开始就立志要做文学创作；**结束，开始招收研究生，他准备报考古典文学，翻查招生目录时发现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招收书法研究生，而导师是一位著名的词学专家——陆维钊。那就考美院吧，于是，1979年，他成为中国第一届书法研究生。《金蔷薇》的作者说，“文学乃是人类最壮丽的事业”。既然书法还算不上一种现代意义上的事业，那就先把它做成一个事业吧。进美院，邱振中给自己定下了两个目标：把书法创作做成当代艺术中的重要分支，把书法理论做成当代学术中一个重要学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国门初开，人们有了直面现当代艺术、学术的机会。邱振中察觉到感觉和思想不断深入的可能。他决心在当代学术的基础上把书法重新说一遍。第一要务是视觉层面，这个层面不说清楚，此后的思考没有稳固的基础。因此，第一篇论文便是笔法理论的建构。

紧接着是《章法的构成》，新的章法理论。这是书法形态研究又一重要的推进。它创立的概念，如“轴线”，今天几乎所有涉及章法的文字都会用到。

然后是心理、表现、社会、美学、文化、发生学与语言学等。十几篇文字构成了现代书法理论的框架。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复旦大学沈语冰教授说，邱振中一个人做了一个团队的工作。

这使我想到“快意”——也许说不上“恩仇”，只是与混沌、误解、迷信的誓不两立，对经过反复校验的真理、思想义不容辞的责任。

1993年，《书法的形态与阐释》出版。这是他最重要的著作。就有关主题后来他又写了几篇重要的文章：《字结构研究》《神居何所》和“人书俱老”研究。

邱振中的论文写的是书法，心中想到的是整个中国文化。不过《中国书法：167个练习》和《书法》两书还真是为书法读者所作。《中国书法：167个练习》是一个全新的书法观察和训练的体系。以前学习书法只有一个方法：对范本不停地临摹。《中国书法：167个练习》建立了一套观察方法，一个循序渐进的科学的训练体系，同时它又是书法史上一部详尽的形态学著作。此书的日文译者说：“这是一部训练人们眼睛的书。”

《书法》是为大学非书法专业写的一部书法选修课教材。邱振中说，“这本书希望告诉所有的读者：书法传统的核心，当代书法思想的推进以及把书法思考下去的问题和途径”。一年构思，两年写作。他认为应当有60%的人学会欣赏书法。应当有一部书来帮助人们做到这一点。一位记者说：“一部书就是一次文化行动。”

2016年，因缘际会，邱振中回到研究中。六年来陆续写下了一批文章，分别从四个方面推进了他的思考。“人书俱老”研究，在人生感悟如何进入作品构成的现代陈述中，把图形打造成逻辑环节，从而超越“以图证史”的概念，对古代观念所包含的逻辑性作出全新的阐释；《王铎与图形的“先在”》，从书法形式构成的阈限出发，建立一种新的书法史观；《字结构研究》，建立包含所有字体、所有风格变化的字结构理论，与笔法与章法的研究合为一处，书法形态学终告建成；《林散之与20世纪书法史》，通过林散之的个案研究，对20世纪书法做出深刻解析。

列举这一切还无法揭示邱振中的思想状态。

在这一切之上的是“苛刻”二字。

首先是对自己的“苛刻”。一切都以他所能见到的最高水平为标准。例如，图形分析的比对要从二十世纪最早的著作开始，直至当下；观念研究要放在二十世纪思想史领域去接受检验。

所有做过人文研究的人都知道这是何等的艰难。这让人想起深山老林中不分晨昏苦练绝技的刀客，不练成绝顶的武功决不罢休。

邱振中经常从人们习见的现象中提炼出新的重大的主题。他的研究题材宏大，原因有两个：其一，当初研究的计划即包括各个重要的层面；其二，某些被忽视的现象，通过思考和追问，往往通向书法、艺术、文化、哲学中某些重大的命题，这样一篇文章便成为某一方向基础的铺设。这里显示出邱振中思考的特点：出发点不弃细微，深入处视野宏阔。也只有这样，才能够用十几篇文章，完成当代书法理论的架构。

邱振中  王羲之•兰亭序  49cm×180cm  2011 

（请将手机横向观看）

书法是他艺术创作的基盘。书法就近继承，已有定势，几千年来的传承，实际上形成了一套观念、技法与训练手段的成规。按图索骥，不说新意，小小的成功是有把握的，但邱振中不喜欢这个套路。

侠客要有绝技，而且为获得这些绝技而甘愿付出一切。邱振中会在创作的盛年停下来重新思考自己的不足，避开创作，数年如一日，从头开始仔细阅读杰作，临摹、训练，直到获得他向往的风范。

邱振中  新诗系列•保证    68cm×68cm   1988

精心探求技艺，但所有收获交付世人。人们说《中国书法：167个练习》就是书法中的“葵花宝典”。这部书的日译者说：“它把书法所有的技艺坦露在世人面前，竞争将在另一个层面上进行。”

邱振中  众生系列·日记   180cm×540cm

（请将手机横向观看）

当代创作是邱振中“书法江湖”的另一面：把十个月的签名做成观念作品《日记》；用不间断的“南无阿弥陀佛”表现寺院诵经的节奏；把古文字中的待考释部分做成当代艺术中的杰作。人们说他的个展《最初的四个系列》（中国美术馆）标志着“中国现代书法史的开端”。

邱振中  众生系列•南无阿弥陀佛   68cm×68cm  1988

邱振中  待考文字系列•No.9  68cm×68cm  1988

邱振中  铅笔诗稿•状态-Ⅳ   21cm×42.5cm  2013  （屏幕上作品）

邱振中  德里达•延异（片断）  384cm×936cm  2018  （墙上水墨）

进入21世纪，他改变文字、视觉、心理、操作、图形这一闭环中的某些环节，从而颠覆了传统的书写机制，带来书法图式的变革；他在《被删除的<金瓶梅>》中把文辞与书写的张力发挥到极致。

邱振中  被删除的《金瓶梅》• No  68cm×68cm  12幅  2019 （展厅）

邱振中把书法中控制笔触的能力运用在水墨中，加上对当代艺术的洞见与对图形的想象力，为中国水墨提供新的思路和标准。

侠客正直、坦荡，不迎合世故。邱振中为艺术直言无忌。他对当代名家坦率的评价，真叫人为他捏一把汗。作为教师，他说，让你全国展览入选，我没有办法，但机缘凑合，我能帮助你成为一位真正的书法家。

邱振中  渡  45cm×68cm   2000

诗歌是他的基底。侠客不需要诗歌，但有对人的体察，有共情。邱振中说，在所有艺术中，只有诗歌，必须把最深处的隐秘调动起来，表达你对人性的认识。

他每次写作，必须集中一段时间。他说，梦里都不断流出诗句，有时候会想，这几句不错，得把它们记下来；但转念又想，太累了，反正这种句子还多，算了。

一天晚上，他梦见一个个词像柠檬一样，从眼前滚过去，形状各异。他一个个仔细地观察。

1989年中国美术馆个展结束后，他决心创作一批诗歌。三年中写下几百首诗稿，最后整理出四十六首，这便是我们今天读到的《状态-Ⅳ》。

范景中读了最初的四首，说：“写得出这种诗歌还写什么论文！”

赵毅衡说：“特立独行”，“大开大合”。

牛汉说：“与我读过的所有诗歌都不一样。”

洛夫说，“强劲有力而又灵动自如”，“他所写出的对事物的感受如同初次见到的那样，既陌生又新鲜”。

郎绍君和洛夫，美术理论与诗歌界的智者，不约而同说到邱振中语言的“穿透力”。

赵丽宏在他主编的《上海文学》和《上海诗人》上一次发表邱振中十九首作品。

2014年，邱振中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诗歌奖。

这是他的“快意恩仇”。

邱振中无法定义。所有写他的人都深感为难。

邱振中我行我素，一切事情都希望做到极致。不管专业的限制，不管周围的人事，没有迷信，没有古今中外的区别。

《武林外传》中有句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邱振中满眼江湖。

如果今天侠客精魂仍在，应该就是邱振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