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胡斌:长时段的凝望之诗——车建全的影像与绘画
2022-06-17 16:11:30 胡斌
新技术的突飞猛进所预设的愿景与绵延不绝的疫情的冲击交织在一起,让我们对周遭世界越来越困惑重重和犹疑不定。在众声喧哗、稍瞬即逝的时代漩涡之中,我们是任由身心堕入那种种社会景观和个体欲望的“幻影”,还是有可能获得一种长时段的带有恒久意义的审视?艺术家车建全的影像和绘画作品便带给我们这样的深沉追问。
《亭》静帧 影像
在车建全那里,影像和绘画是缠绕在一起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的绘画循序渐进地推动着对一种澄静淡远的山林之境的体悟;而影像则着力于捕捉貌似静态的自然景观的微妙变化。他经常面对同一对象展开这两种不同媒介的工作,比如《亭》,源自于他数十次上庐山的拍摄所得,山林掩映,湖水微澜之中有一亭,画面几乎凝滞,而缓缓流动的雾气充当了记忆擦除剂的成分,使得静穆的亭由清晰直至全然不见。而这亭所标识的其实是备受磨难、已沉没于湖中的大林寺旧址。在时间之河的流淌中,见与不见,折射出多重的历史与生命认知。而他与之相关的绘画也以“镜像”的方式呈现了“存在”与“消逝”的时间历程,只不过笔触代替了影像的颗粒,在多番揉擦下实现“有形”和“无形”的悄然转换。这种影像与绘画的互文关系浸润着亲历、摄取以及转译的多重体验,在肉眼与机械之眼的交替间传递着淡出尘埃的冷逸诗意。
《鸟》静帧 影像
近些年,以这种冷逸的远距离静观的“观察者”视角,车建全逐渐延展出更具广阔视域的自然与社会的观照。影像《动物园》同样与庐山有关,拍摄的是山上一处废弃的动物园。原本拥有各种动物的园区因为经济等原因最终荒废。动物园看似和自然世界有关,实际上是供人类观看和取乐的囚禁的“自然”,随着被囚禁者的凋零,人为的园区也最终被大自然覆盖。镜头所至,我们看到的是丛林飞瀑,看到的是隐没于杂草的台阶和锈迹斑斑的铁笼。正如作者所言:“这是一首献给死去的动物和荒废土地的诗。”那曾经跃动的生命和人声鼎沸的景象有如布罗代尔所说的茫茫黑夜中萤火虫的闪光,转瞬即逝,这片土地重又归入“寂寂无声”的自然长夜。
《平行世界》静帧 影像
另一部影像《平行世界》延续的依然是对于废弃景观的拍摄。这是广州曾经辉煌一时的世界大观园,布满了仿造自全球各地的标志性建筑和雕塑。当时全国兴起的“世界大观”热迎合的是国人对于异域世界的想象和渴求,而这高度浓缩的“世界”也反映了人类文明之于自然世界惊天动地的改造。然而也就是在这浓缩的世界里,当喧嚣退去,自然的伟力重新彰显。在影片中,伴随着鸟鸣和风雨的声响,所见的是静穆的教堂、剧院、花池以及肃立的中外经典雕像,它们凋敝、剥落,有的被植物覆盖、缠绕,生长成了新的形态。在这仿若“末世”的景观之外,赫然映入眼帘的却是嘈杂的工地和兀自耸立的“飞碟”,历史与未来,逝去与重生,多重景象高度交织,在不动声色间令人惊心动魄。影片中每一个片段都以爬行的蜗牛作为间隔,蜗牛的迟缓正与迅疾变幻的社会形成强烈反差,同时也似乎隐喻一种缓慢的源自自然的力量仍然牢牢掌控着世界的进程,那些因为人类的欲望而营造的奇观只不过昙花一现。
《同尘》 静帧 影像
呈现某种废弃、空置的壮丽景观,是车建全追问现实世界的重要方式。在三屏影像《不确定性的冥想》中,他将镜头瞄向了澳门那金碧辉煌的赌场,这里最让人充满了财富、繁华、权力的想象,然而影像却故意避免人的出现,只见到旋转的巨大灯球、水族箱里游动的鱼群、倒立的玩偶、镜面折射的楼群与车辆以及移动的云雾和太阳光影。尘世的繁华躯壳与浩瀚空间的“斗转星移”并置,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虚幻和不可确定。这正扣应了影片旁白里那富有哲思的追问:“上帝掷骰子吗?”人类的命运是否只不过是一场豪赌?此时此刻,种种的失序和分崩离析,瓦解了我们对于已有知识的确证。人类到底能把握什么?不可把控的纠葛同样体现在车建全改编自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春》的组画中,人物被抽离,空余影影绰绰的残垣花簇、帐帘桌几,让人联想到那在此时空光景中演绎的绵长又冲突的叙事和情绪。
《同尘》 静帧 影像
当然,他的作品也不全是消弭了人烟的景象,影像《同尘》恰恰就是展现尘世百态。影片以章回体的方式分十三章呈现了艺术家车建全在中国台湾南部田野考察所得的当地文化习俗和市井生活的视觉片段。片中一部分内容与台湾所保留的源自中国大陆东南沿海的习俗有关,呈现的是祭祖寻根,驱除瘟疫……在民间所进行的繁缛的庆典仪式以及混合着传统与新媒体声光电的令人目眩的各种表演。这里面还有专门聚焦于中元庆典的记录,比如猪神节宰猪的细节,驱瘟仪式里焚烧大船的经过,杀戮和消逝都别有一种神圣的气氛。另一部分来自台湾日常生活的取景。菜市场剖鱼的过程通过细腻的声效被演绎成处理肉身的精致工序;“静物”则汇集了从庙宇佛堂到普通生活的诸种物像的局部;还有那被锁链牵引的扑腾挣扎的鹦鹉映衬着舒缓的音乐似乎在翩翩起舞。就是在这样的传统与现代、神圣与日常、残酷与怡情的对立和交融之中,车建全试图触及那繁杂表象之下的深层文化结构。
《鱼》静帧 影像
作为“观看的人”,他似乎从不曾有全然掌控镜头的权力欲望,而是将自己“有限的观看融入自然的无限”。在这迅疾万变的时代,他恰恰是要拉住当代社会中电掣风驰的时间之车,促使我们进入长时段的审读、凝望,以捕捉那自然与人类摩挲的诸般痕迹。这种自然、生态感知的视角让我们联想起当下备受关注的“人类世”概念。“人类世”从地质学的角度定义人类活动对全球气候及生态系统造成深刻影响的时代。它既提供了审视人与自然关系的新视角,同时又警示“人类中心主义”的困境。如哈拉维所说,“人类世”也就是“资本世”,资本驱动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改天换地”。车建全的视域从动植物、“平行世界”、“不确定性”展开,显然含有对于人类主宰世界以及现行秩序的质疑;这种质疑的源流还潜藏着中国传统的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人与诸种生命的关系体认。他那不失隽永诗意的凝望,洞穿了资本和权力欲望建构的“泡影”,带来了具有终极意味的思索和对未来的冥想。
广州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院长、教授
(责任编辑:裴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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