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请谈谈您的传统观。在个人艺术实践中，更倾向于从哪个维度求教和运用自身文化传统？

　　祝：在央美求学的时候，我系统地接受过西方艺术和中国传统艺术的熏陶。在我早期的绘画创作中，更多地受到过西方绘画的影响，但随着阅历的增长，我逐渐地被中国传统艺术的某些高古气息所感染：某些造型的趣味或是某种画面中浸润着的东方式的深邃气质。我从来不从时间的角度判断艺术的好与坏，同时也清楚当下的艺术家们都会是美术史的过客，我们要“当代”，要“先锋”，并不意味着放弃传统文化给予我们的营养，而这种营养，是多方面的。

　　二、艺无国界。不同地域的文化传统作为人类共有资源宝窟，不断有新的艺术形式从中生发、激变、结出果实：如日本传统之于梵高、莫奈，非洲传统之于青年毕加索。请铮鸣谈一下，异域文化传统对于您艺术创作的影响？

　　祝：大概在十年前，我比较关注的有日本绘画、意大利中世纪绘画、欧洲超现实绘画、印象派绘画等；五年前我关注过印度、东南亚、西亚传统美术、西方后现代艺术等；最近几年喜欢看外国的摄影作品；一直喜欢的是野兽派艺术。我汲取艺术的养分不会以空间和国界作限定。

　　三、传统从来不是样板性的，它是与不同历史时期社会文化背景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富有差异的传统形态的连缀，音调未定且具有流动性。比如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的审美差异是很大的，对于艺术家而言，取象源于审美、源于与之投契的传统气脉。

　　祝：魏晋的风雅古拙、隋唐的宽厚大气，都是让我着迷的，有时我在博物馆里徘徊，会感慨古代艺术家（或者工匠）难以企及的审美高度，作为后人，要想创造出同样优秀的艺术品，真的需要潜下心来好好下功夫。

　　宋代的绘画是文人气的，也相对精致。宋元的画家我个人喜欢牧溪，他的画面保有一种“粗糙”的质感，这种感觉我在髡残和铁斋的绘画中也能找到，如同一口微涩的粗茶，至纯至朴的味道，我力图在我的画面中，用某些看似“粗糙”的细节处理来匀和“精致”有可能带来的虚夸。

　　四、“人”是您一直以来极其迷恋的表现对象，认为其可见的形态、构造等物质层面的精妙程度不可言喻，那么，潜藏于表象内部“人”的精神层面，您是如何理解的？

　　祝：不光是人，也包括动物和植物，一切享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就会有无常，而无常是那么的神秘！没有哪个生命体可以预知未来，充分了解自己的命运和生物构造。“不可知”主宰所有的欢乐和痛苦，肉身固然精彩，灵魂却不懂肉身的去来，灵魂如此焦灼；肉身没有贵贱，灵魂却有高低--这些都赋予我太多想要表达的东西。

　　五、在“人”之外，画面中还取用诸多灵物（如猴、鹤、鹿、龟等），它们除了画面情境、图像构成等因素的考量外，似乎还隐约具有某种神秘的意义指向--因为在涤除背景的画面中，“人”之外的物象若不增设意义，即为消解意义而存在。

　　祝：有些东西是言不可及的。我想所谓的隐喻需要和“观众”一同来完成，我画面中的这些动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已经有了相对固定的含义，这是我选取它们的原因，但它们各自有着不同的精神气质，同一种动物在不同的画面中要传达的气息也是不同的。之所以为隐喻，我想艺术家是不可以代替观众去解读的。

　　六、您所欣赏的创作者（比如文学家、音乐家、电影家、美术家…）有哪些，他们分别在何种维度给过您怎样的启发？

　　祝：黑泽明、常玉、马蒂斯、牧溪、金农、沈周、李叔同、克里希那穆提、马友友、铃木大拙、何绍基、颜真卿、克莱因、周梦蝶、欧姬芙、加西亚·马尔克斯、奥尔罕·帕慕克。

　　好的电影、文学、音乐和绘画都会给我无形的营养，具体很难说得清楚。

　　七、上次会面我们无意中聊到两位女艺术家，乔治亚·欧姬芙与弗里达·卡洛，我认同您所理解的：弗里达·卡洛是内倾型创作者、面向个体，乔治亚·欧姬芙是外倾型创作者、面向人类共命。杰出的艺术家无分性别，他（她）的思想幅面是既具有艺术家的个性同时又指向人类共性，既包蕴所在时代的特征又能够呼应所有时代。

　　祝：我其实也不喜欢“女性艺术家”这样的称呼，确实艺术无分性别。有一些女性艺术家会比男性更敏感，也更容易把个人的情感融入画面。我很欣赏欧姬芙晚年的作品，美国西部广阔的大峡谷风光，画面的气质是淡然而魁博的，性别的意识并不强烈，确实，在如此广袤的大地风光里，个人的性别，个人的情感，都是微乎其微的。她后期的艺术（绘画和雕塑）很明显收到了中国早期山水画和东方禅学的影响，这是我能从她的作品中得到共鸣的原因吧。

　　八、杰出的艺术作品绝不是单面的，内部总是蕴藏着必要而清晰的矛盾。即使是温厚，也是从对立面中粹取出的温厚，裹挟着另一反向力量的存在。

　　祝：画面是要讲究平衡的，例如“动”与“静”，“疏”与“密”，“平”与“险”，“柔软”与“锐利”，这些都需要艺术家有极好的状态。杰出作品的诞生要靠“天意”，我们只能去接近它。

　　九、采取无彩稿的创作方式，纯粹依托直觉与想象的牵引，真像一场孤注一掷的历险。这就需要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不断调和、体会内在自我的博弈。艺术之为艺术的特性，恰是成竹在胸又不可预知。

　　祝：对，我的绢本绘画是没有色彩稿的，色调的预先设置是在心里，所以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自己“救”过来的，有时候也会将错就错。“救”过来的画面会留下挣扎过的痕迹，这些痕迹有时也带给自己惊喜，有种“灵魂闪了一下光”的意思。

　　十、艺术创作是一个发现和确立新秩序的过程。近年您的作品总有一条隐线深潜于中，产量虽不多，但始终在缓慢发生渐变，在深化过往思路的同时似乎又有新的探寻在破土。对于俗世生命体验的渐离不是为了营造幻境，而是为了超越，越过现实的虚幻表象来探胜潜藏于世界的真意。

　　祝：超越本身很难，因为要超越的恰是自己，不是别人。厚积而后有薄发，很多事情着急不得，我能做的是寂寞潜行，时刻小心不让自己创造的世界僵化，努力提升自己，等待不期然的成长。

　　20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