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林梓:艺术上太空了,我们却还在地球上
2022-08-23 17:13:50 林梓
2022年初的冬季,一个关于“把艺术用火箭发射上太空的艺术项目”的传闻在北京艺术圈中被随口与众多话题一起被讨论,有些人对此感到兴奋,另一些人对整个概念持一种怀疑且审慎的态度。我自己可能就属于第二种人。同年7月份,我与这个“发射火箭”项目的核心组织者王莲仪进行了一些深度的沟通,试图从一个艺术批评人的角度给与这个项目一些观察。最终我基本没有改变自己对于这个艺术项目最初的看法,但我也在其中发现了一些值得被讨论的话题,涉及艺术的诸多方面以及一个艺术项目的组织者所扮演的双重角色等,借此梳理一下。
“徐冰天书号”发射前现场作业,2021 © 徐冰工作室
首先,这个项目的主体是一个叫做太空艺术DAO(Space Art DAO)的组织,它由一些以上海和北京为中心的艺术行业从业者,创业者,策展人,和艺术家构成。太空艺术DAO所输出的内容可以分为两个方面,首先是计划在今年发射升空的卫星上携带一个芯片,这个芯片中将携带一个NFT作品的合集,它由来自艺术家参与的展览“宇宙蜉蝣”和来自公众的“时间胶囊”两个项目中的数字内容组成。其次是“太空艺术”这个概念,以及其在社会中的传播和认知。在来自“波眼艺术”的公众号的一篇科普太空艺术简史的文章中,组织者这样定义“太空艺术”的概念:
“本文对于’太空艺术’的定义为:在太空或为太空环境创作、展出的艺术作品或艺术行为”。
*策展人批注:
这个定义仅限太空艺术简史中基于过往对太空艺术的尝试,我们对本次实践的太空艺术并非单纯将宇宙作为再现对象和创作元素,而是将宇宙视为永恒崇高的对象,并借助此视角反观人类自身存在的艺术创作。
“宇宙蜉蝣”展览海报
这个项目的逻辑和初衷可以被简要归纳为:在2022年春天上海管控期间,很多关于未来、自由、空间、逃逸,以及由此相关的诸多形而上问题被环境激化了。这种情绪在一些艺术从业者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了这个发射卫星项目的雏形。而这几年又恰逢中国民营商业航天初兴,提供商业卫星发射的公司希望通过各种方式提升自己在社会中的影响力和认知度。两方面的因素促成了几个太空艺术DAO核心成员的沟通,碰撞出了这个项目最初的动议。
美国艺术家Trevor Paglen 未能成功展开的艺术卫星Orbital Reflector
另一方面,这两年艺术行业中的新热点NFT也被囊括进了这个项目的范畴之中。任何人都可以参与这个被最终由“宇宙蜉蝣”和“时间胶囊碎片”两个板块组成的项目,前者是一个由参展艺术家的作品组成的线上展览,后者是由这个展览及所有上传了图片的参与者的图片碎片所组成的一个数字图像。参与者只要登陆https://tc.spaceartdao.com/ 或扫描公众号里的二维码,就可以自己选择的一个数字图像上传到项目的服务器中,并成为最终上太空的芯片中存储内容的一部分。整个过程对于参与者来说是完全免费的,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也是完全开放的——这是这个项目中最好的部分之一。
美国西屋公司设计并建造得世界上第一个时间胶囊
SPACE ART DAO的「时间胶囊碎片」公共艺术项目
太空艺术DAO所发起的“宇宙蜉蝣”和“时间胶囊碎片”这两个板块构成的项目是一个艺术项目么?如果是的话,那它的艺术性在哪里?有趣的是,在所有出自太空艺术DAO成员之手的文本材料中,在提及太空的时候,论述完全停留在一种浪漫主义和科幻故事所构建出的氛围之中。而对于诸如“艺术上太空产生了何种意义”,以及“为什么艺术要上太空”等问题,。项目团队的解释基本选择了一种乌托邦式的、宣言式的浪漫主义视角,比如在《What is space art DAO?》这个章节的宣传文案中这样写道:
“在未来星际移民的愿景中,我们为全球艺术家提供太空艺术创作的航天技术及材料支持,实现多维度的人类太空艺术驻留——地球轨道、月球、乃至其它行星。我们借助WEB3.0记录当下或生产艺术作品,从而使‘当下’不再只依赖于人类的记忆,将现实留给后世进行考古,传承艺术的力量”。
“波眼艺术”公众号文章片段截取
作为一个艺术项目,以及作为“太空艺术”这样一个新概念的基础,核心团队对于太空的社会学意义,哲学意义,以及对于太空为艺术拓展的可能性等问题选择了如此浪漫的论述(它是有趣的,但绝非深思熟虑的),这一点极大地削弱了整个项目的严肃性和作为一个严肃艺术话题被看待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上文提到的关于核心团队给出的关于“太空艺术”概念的定义也颇为草率。如果艺术所谓的艺术项目因为发生在太空就可以在谱系学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话,那是不是发生在水下的艺术项目,厨房里的艺术项目,或者任何一个地方的艺术项目就都可以被冠以一个概念,然后创建出自己的一个合理空间呢?我认为这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一个谱系学中的艺术概念之所以被确立下来,在于这个概念提出了艺术世界中的新路径,这个路径可以是以观念为基础,也可以是以空间或者材料为基础。如果“上太空”这个形式有效到可以创造出一个新层面的意义,或者提供了一个探索的新路径,那么“太空艺术”就应该是成立的,反之则不应该。
换言之,在“太空艺术”这个概念面前,可能只有直面“何种意义”以及“为什么”的问题才真正进入到挖掘这个观念和行为的正确路径中来。在笔者看来,即便对行为意义的答案最终停留在了“这个项目没有创造出任何新的意义”——这也是构成整个项目艺术价值的一个重要论述。因为经过了人类社会目前最复杂的技术之一——卫星发射,处理过的一个物品,没有创造出艺术的意义,这构成了一个绝好的对于技术的批判。而在这里,核心团队选择了草率地抛出“太空艺术”的概念,以及用浪漫化的叙事进行某种搪塞处理来讨论这个概念中的实质问题,这种处理方式产生了两方面的问题:首先是参与到“宇宙蜉蝣”展览中的艺术家并没有真正获得一种视角来意识到这个概念之中蕴含的可能性,从而同样草率地选择了一些与这种浪漫定位相符的图像类作品参与其中;其次是这个概念今后进入到被严肃考察和讨论的可能性被降低了——艺术的业内人士会产生类似“这是一个网红项目”的认知,进而认为这个概念是不值得被严肃对待的。
SPACE ART DAO的艺术卫星所搭载的星河动力“谷神星一号”火箭发射
上文提到的这个作品最好的部分就在于它无门槛的面向社会绝大多数成员所体现出的开放性。这种开放性让这个项目具备了相对强的社会介入属性。但为什么一个如此浪漫的想法,和完全不需要门槛的参与却最终在7月份卫星发射之际只在中国艺术圈内部产生了一小部分参与者的响应呢?截至到7月24日,参与此项目的艺术家为20位(组),参与公众1000人左右。为什么艺术社群外的公众没有抱着一种趋之若鹜的心态在网络中疯狂转发并传播这个项目和其理念呢——毕竟,这个项目的核心团队已经通过主动降低项目的学术门槛与认知门槛来试图扩大它在网络媒体中潜在的影响力了,而且它可是集齐了当下最流行的一些概念组合而成的呀!
当然新的事物出现的时候,总是伴随着质疑,观望和消极的凝视(可能本文就可以被归类为此)但相对惨淡的参与者数量也多少说明了这个概念的有效性和这个概念对社会产生的影响力是非常有限的。其背后的问题也许可以被粗略归为以下几点:
1. 人们参与到一场形式逃逸当中是一个消极的姿态
2. 大多数艺术家都对这个概念中的艺术性表示观望和迟疑
3. 社会继续出现更多更现实及迫切的具体事件持续占有公众的注意力,从而近一步消解了形式逃逸的象征意义
4. 太空艺术的概念在社会中缺乏认知基础
5. 火箭技术和NFT-DAO两个概念之间的距离过大,从而信息辐射到的人群结构松散
卢西奥•丰塔纳,Concetto spaziale, Attesa系列作品之一,1958-1968 ,
相比“丰塔纳手起刀落,划破的画布让人募然惊醒”中简单的技术描述,太空艺术DAO发起的这个项目中的技术之复杂和前卫令人唏嘘不已。然而如果将整个太空艺术DAO的项目作为一个艺术项目来考察的话,它是否具备被严肃看待的条件呢?可能在这点上,这个问号还要保留一段时间。
如果说在艺术的评判中,有什么逻辑可以作为一切作品的质量的评价标准的话,那可能就是这个经济(Economy)的概念。艺术中的经济可以被理解为:艺术家用最少最简单的材料、技术、元素、行为,创造了最大的意义。设想如果经济的标准不参与艺术作品质量的评判,那艺术就会陷入“越大越好”,“越多越好”以及“越堆越好”的这些死路当中。
所以对于一个严肃的艺术家来说,创作之初就要考虑到经济的因素,即如何用通过做相对少的功来达到某种相对大的效果?对于一个行为-观念性的作品来说,葛宇路的同名作品可能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王莹的《一平米》同样是一个在复杂社会介入的情况下极好的控制了经济因素的作品;同理,丰塔纳用最基础的工具在画布上划三刀所创造的意义其实比发射卫星把一个作品带到太空要大得多。
葛宇路,《葛宇路》,2017
这并不是说“用卫星把艺术作品带上太空”就注定是没有意义的或者是注定不艺术的——而是,核心团队没有把注意力用在挖掘这个形式所能产生的艺术空间和意义的方向上。新的媒介在这个项目中被使用,新的空间被触及,新的内容由此产生再域化或解构,应该说这些因素都是可以令艺术家感到兴奋的,但项目并没有从结构上真正的实现去中心化或实现某种多元的开放性——然而这个说法也许并不准确。在“宇宙蜉蝣”这个虚拟展览之中(观者可以在浏览器中打开宇宙蜉蝣 (https://ce.spaceartdao.com/)自行体验) 团队动用了也许是业内最顶尖的资源构建了一个“悬浮在太空中”的虚拟展览空间,观者可以控制一个虚拟形象在空间中行走,在“空间裂缝”之中穿梭,并在各个角度上观看由20组艺术家创作的数字作品,其中包括了非常丰富的数字媒介下的影像,装置,雕塑等。正如策展人王莲仪的总结:
“虽然很多艺术家在更深层次的问题上思考得还不够深入,但我觉得他们中的大部分对待作品是十分真诚的,并切实回应了本次对太空艺术的探索目标,即‘将宇宙视为永恒崇高的对象,并借助此视角反观人类自身的存在’,这点上,大家的performance是合格的”。
“宇宙蜉蝣”元宇宙太空艺术展入口
展厅内虚拟体验
在这点上,我认可王莲仪对于虚拟线上展的总结。虚拟线上展作为一个1GB左右的程序,会整体上传到芯片中,并会由真实世界中的卫星携带进入太空,并最终在那里泯灭。由此,这场逃逸具备了双重性——即发生在虚拟空间的逃逸,和发生在太空中的逃逸,以及在整个项目的实现中,参与其中的物质和信息也将不可避免地在外层空间中走向瓦解和毁灭。这的确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
然而我还是希望强调这个项目的不足之处——尽管项目的数字空间为艺术家们提供了足够的自由空间用数字语言去创作。但这其中数字媒介艺术家们在地球上所遭遇的某种通病也被一起带上了太空。在我看来,这个年代数字艺术家们的问题就在于过分关注了建构和堆彻,而没有沉思到真正的艺术中去——仿佛所有数字艺术家都真心实意地沉浸在这种自由的狂喜中。体现在现象上,数字艺术家们(他们并不是数字世界的艺术家程序,他们是物理空间中的人)使用的是,也许可以说,“物理世界中”的艺术家们使用的相对初级的语言和思路在进行创作,其结果就是大多数作品都停留在象征,能指,和传统造型这个层面。一方面,这些数字作品出现在这个虚拟空间中进行展示显得非常合适——在作品中体现出的对于“人类社会与太空关系”的层面上,但另一方面,与这个虚拟空间打开的产生新形式的可能性相比,这些作品显得非常渺小,并且非常保守。它们仿佛是这个“旧世界”的碎片拼凑而成的关于这个“旧世界”的倒影,而完全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新世界”提供的可能性在何处。
展厅“上帝视角”
我想,如果这样一个综合了诸多元素构建起的项目渴望真正触及到艺术的核心领域——这不在于这个项目可以邀约到哪些著名的、流行的艺术家,而在于这个项目的设计者能否调整好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并给艺术家创造足够的空间去尽可能挖掘这个空间可以挖掘出的意义。换言之,项目的设计者最理想的状态是搭建舞台,而把“谁来演”,以及“演什么”的问题真正开放出来,以同样的低门槛和开放性,交给艺术家来处理,并坚决捍卫艺术家在这个空间中的工作自由。“这个空间”应该不止是这个虚拟的数字空间,而同样是我们这个社会语境下的工作空间。“舞台”的边界在哪里?也许对于项目的核心团队来说,这个问题才是更重要的,需要优先被确定。当然我也理解,对于发射卫星这样一件复杂的事情来说,项目主创能够自主决定的事情是有限的,甚至在技术和资本面前是虚弱无力的,而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团队在社会资源和技术可以允许的范畴内已经为现在我们看到的整个项目的面貌争取到了尽可能多的空间和资源。但我认为这个项目,以及未来的后续项目依旧可以在这个形式中挖掘出更多的意义,创造出更值得被讨论和研究的内容——比如通过更深度的与艺术家的交流来让艺术家们成为整个项目的构建者和主导者,而并非只是参与者;还比如通过更好的内容来讨论“逃逸”之不可能,而不是逃逸之可能;再比如通过NFT和资本运作的方式完全自主地筹集资金和内容将一个“艺术的卫星”创建出来并发生上去,把项目的边界拓展到真正社会运行的深处去,拓展到项目的过程中去。
“时间胶囊”所在的泰景一号01星卫星成功进入500km太阳轨道
箭载相机拍摄
我想,太空艺术DAO在2022年创建的这个项目绝非茶余饭后被闲谈的奇闻轶事,它通过主创团队的探索发现了诸多的问题以及更多的可能性,并且通过对于项目所涵盖的多元空间的构建,为艺术家打开了一个更加开放的空间,比如一个问题可以在诸多空间中以不同形式展现,并最终统领在一个观念之下。
艺术上太空了,我们却还在地球上。卫星在空间中会完成它的使命,而我们注定要被困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来面对世界的可能性。我们能做得更好吗?逃逸真的可能么?一个卫星真的可以承载艺术么?以及我们真的失去了自由么?这些问题此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它们是由太空艺术DAO的这个项目带来的。
(责任编辑:裴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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