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第一次办个人画展既不在武汉也不在外地，而是在万里之外的法国，并且由法国政府出资邀请，并由此生发了一连串难忘的故事。

　　这还得从1988年说起。7月的一天，我从湖美回到原工作单位武汉市民间工艺美术厂办事，正遇上老外旅游团来厂参观，于是单位便安排我作画演示。画毕，一个高大而壮实的老外递给我一张名片，翻译说他是法国卡斯特尔（CAS TRES）市文化协会主席、艺术家，想与我交流。没想到，这一交流就是20多年！

　　在那个没有网络的年代，用国际邮件往来既费时又费事，每次书信来往均由我找人译成法文和中文。这位比我年长的法国艺术家叫加斯东·路易·马萨尔（G aston -Louis MARCHAL），是位有思想有人文情怀的画家和艺术史家。他热衷中国文化，崇尚老庄哲学，睡觉前常读中法文对照的《道德经》，特别佩服八大山人的作品。

　　我们互相寄送画作的印刷品和复印件，以加深对方的了解。

　　1989年我写的《山水画艺术处理》一书出版便寄给了他。他回信表示祝贺并兴奋地说书中用了他老师察德金（Ossip Zadkine）的雕塑。这件事无意促进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他问我想不想到他的国家办画展？这一问，像喜从天降！马萨尔把我的资料递交给卡斯特尔政府，经艺术委员会研究顺利通过。可是后来当地政府考虑与中国结成友好城市的并不是武汉市，因此不易申请邀请活动经费。为此，马萨尔向负责文化交流的副市长沙尔旺（SALVAN）夫人发问：你们到底是看重艺术还是看重城市关系？！既然艺委会作出了决定，为什么反悔？我已通知了刘一原，现在叫我怎么解释？

　　最后，沙尔旺终于在政府公函上签字，对我发出邀清，并承诺负责我赴法往返的机票以及食宿费用。

　　1992年4月，第一次出国，既不懂外语又不懂机场标识正好50岁的我，一支手拖着大行李箱，另一支手也是拖着大行李箱，由武汉飞到北京，再由北京乘法航飞到戴高乐国际机场，然后还要转国内机场去图卢兹。1992年那时，机场难碰一个中国人，幸好走之前用中文标音死记硬背了三个法语单词，即＂你好＂、＂谢谢＂、＂再见＂。说来也挺管用的，起码证明我是懂礼貌的中国人。

　　在国际机场我遇到一个黑人，于是我向他说了声“你好”，接着把机票给他看，他便高兴地引我东窜西转到了国内机场去图卢兹航班的候机处，并用手姿告诉我在此等侯，可喝杯咖啡休息。我要请他喝，他却笑着离开了，我向他挥手说了声“谢谢”。

　　在西方如果我不先向对方打招呼而直接跑到对方面前问事，对方肯定会立马避开，特别对东方人，因为这种唐突之举使人接受不了。

　　现在想起来当时一路只身赴法怎么没有一点担心顾虑呢？是年轻还是新鲜感忘记了身在异国他乡？

　　到达图卢兹是傍晚了，马萨尔和他的二女儿卡斯金在机场出口等着我。他接过行李箱乐呵呵由二女儿开着车直奔卡斯特尔。

　　到马萨尔家已是9点多了，房里灯光明亮好热闹！夫人诺茜和大女儿荏莉都等着我这位来自中国的画家。大伙儿欢聚一堂搞了个接风晚宴。由于语言不通，反倒带来了心领神会的别样乐趣。

　　我从行李箱取出丝绸、绿松石饰品等礼物赠给她们，在一片赞美声中，接受了她们拥抱和左右亲脸的西方礼仪。呵呵，我感到西方人的皮肤虽白但远比我们粗糙。

　　餐后调皮的大女儿荏莉盛情地给我递上一大杯未加糖的浓咖啡，害得我彻夜未眠。

给荏莉画了一幅小品

　　马萨尔很善解人意体贴人，他要我这两天多睡觉，调整时差。他对我打着睡觉的手姿，还指着手表上的12点，意思是中午再起床。

　　马先生首先带我逛了这座美丽精小的历史文化名城，大街小巷弥满着中世纪的古色古香，我特别喜欢那些各式各样，美轮美奂的古典门窗。

　　沿路上我见许多商店櫉窗里张贴着我的画展海报，路边的电子屏上也播放着我的画展与讲座信息。

卡斯特尔街边公园

　　次日上午马萨尔带我到卡斯特尔政府办公室洽谈办展事宜。展出本定在该市博物馆，因正值戈雅作品展出而无空厅，便安排在该市大剧院的环形廊厅，剧院气派，廊厅有挂画的设备。

大剧院

　　我在政府食堂用餐，但我的伙食标准比普通公务人员高10法郎，可多选两样菜。住宿安排在绕·让斯当地名人博物馆的顶楼。

　　过了两天，马萨尔觉得我单独生活不方便，还是把我接到他家里，免去了他们的担心。同时又让我融入西方的家庭生活，使我增长了许多见识。

　　马先生的家在市中心街边的一幢四层楼房，楼下是他夫人露茜开的药店，楼上住家。厨房的窗子对面有座小教堂，偶尔听到教堂清脆的钟声。这里每天拂晓都会下一点微雨，而后映出阳光，我常铺伏在窗台上，望着下面空寂洁净的巷道，迎着清新的空气，不由得来几下深呼吸。

马萨尔家

马萨尔与夫人露茜

　　马萨尔为我安排的房间很舒适，他说一原是他家中的成员，这里就是一原的家。

　　他为我准备了一本汉法小辞典，他自己有一本法汉辞典。遇到问题，搜一个单词双方都能意会。有时用画图或手势沟通，特别是艺术家，心有灵犀一点通，他说平时用不着雇翻译。

　　马萨尔是我的策展人。他对画展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充分。如海报、请柬等宣传品都是他亲自设计的。

　　他大我15岁，当时已是65岁的人，我见他忙来忙去帮我布展而奔波的辛苦模样着实让我感动。

　　4月25日画展开幕的那天，下午6时半官方出场主持，当地艺术家到会，气氛热烈，负责文化交流的副市长沙尔旺夫人颇有撒切尔夫人的仪表风度，她在致开幕词中说：我们通过很大的努力，才使刘先生的画展顺利成行。看了刘先生的作品令我感到惊讶，非常独特，非常的好。它是中国艺术，同时又吸取了西方艺术，很有特色。作为中国画家，不模仿，画出这些有个性有创造性的作品需要很大的勇气，是了不起的大艺术家。接着她向我颁发一枚精美的铜质纪念章，一面刻着我的名字另一面是卡城风景的浮雕。

　　我本以为政府财大气粗，当时便问身旁的华人翻译詹晓煦女士：邀请费不过4万5千法郎（当时相当4万元人民币），怎么说申请成行这么难？詹女士说：刘先生，这是用的纳税人的钱啊，如果民众有意见会罢沙尔旺的官！哦，哦，我才明白过来。

　　接着，马萨尓发言，他全面评价了我的艺术。他说：刘一原在艺术创作中有着深厚的中国传统绘画基础，但并非单一地重复，而是不断注入自己的创造。其创新之点是吸取西方艺术的现代性，从而为他中国式的表现服务。他的艺术风格应当成为中囯绘画发展道路上的一块基石。

　　马夫人和儿女们在场帮我录相，接待宾客。马萨尔则成了我作品的讲解员。

　　开幕式照例设有酒会，我要应对客人顾不上填肚子，而来宾们则把长桌上的美食一扫而空。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才知道老外比我们嘴馋得多。

　　开幕式临近结束时，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珊珊来迟走了进来，经介绍，是市长大人，他傲慢地头向一边同我不经意地握了握手，我便立刻离开了他。叫我亲自感受了这位没有教养的政客的嘴脸。

　　活动完毕，回到马萨尔家吃晚餐。大女儿荏莉带来了一条硕大的长毛白狗，叫蒙斯卡。家里人问我对那不懂礼貌的市长是什么印象？我大声回答：＂蒙斯卡！＂，于是全家鼓掌，赞赏我骂得好！其实，那市长还不及蒙斯卡呢，蒙斯卡知道我是主人的客人，对我挺亲热的。

　　我对沙尔旺副市长的印象特别好。她举止优雅，待人随和。她还以个人名义约请当地名流在她的家中设宴招待我。二楼的窗外挂着法国国旗，室内长长的西歺桌上，由侍女一道一道地上菜。幸好我出国前了解了一下用西歺的基本常识和礼节，否则在这种高级场所连刀叉和酒杯都不会用就十分尴尬了。

　　92年12月我收到沙尔旺夫人的圣诞贺卡，上面写着：刘先生和他的作品在卡斯特尔的民众中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非常感谢！一一这样的结果才给沙尔旺的邀请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一天，马萨尔说有个建筑设计师在自己设计的大楼里举办自己的画展，与几个艺术家聚会，问我去不去？我答应了。下午马先生驱车30公里，到了那栋楼房。可是大厅里只有沙尔旺在台上滔滔不绝地演讲什么，下面许多人站着在听。大约过了20分钟，马萨尔皱着眉头，表现极不耐烦，便要随同翻译（中国留学生）问我走不走，我说随便吧！翻译一听急了：刘先生，西方人没有这种说法，要嘛走，要嘛不走。我立即明白其意，一起回到家里。

　　马萨尔一脸不悦，吃完晚歺已9点多钟，电话铃响了，马拿起话筒便生气地发泄一通就猛地挂断了。翻译说是沙尔旺打来的，问马萨尔和刘先生为什么在她发言中途离开了？而马说这本来是7位艺术家的交流活动，而她却在那里作长篇演讲，这完全是浪费我们的时间！我听了十分惊讶，这就是一个法国公民对市长有意见的直率态度！然而，这并非影响他们之间的友好。

　　在画展期间，马萨尔不断为我写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带我走访本地的艺术家，很忙碌，很快乐。

　　楚艺术讲座是计划中的活动。用的幻灯片是《楚艺术史》的作者皮道坚支持提供的。这使我联想到马萨尔家中挂着我的作品《星光》，其底衬竟是马把道坚为我写的评论文复印后拼构做成的。可见别出心裁，用心良苦。

　　这次楚艺术讲座虽然在讲解上作了准备，要求浅简、通俗。但在场翻译起来，留学生像得了口吃似的，观众不知所云。当然也怪不了她，专业术语本身就给人找不到北！

　　艺术是人类共同的语言。当楚艺术的幻灯片放映在幕布上时，引起了现众的惊奇和赞叹，距今二千多年前的中国艺术竟有如此浪漫、神奇的现代感和不可企及的高度！

　　一次，我被安排到嘎尔拉克（CAJARC）活动。这是仅有两千人的小地方，然而却有一座蓬皮杜美术馆 ，由该馆负责人古习（COUSSy）接待我。

　　当我参观当地的一个幼儿园时，发现书架上放满了莫奈、毕加索、马蒂斯、塞尚、莫迪里阿尼等大师的画集，我想，这些洋娃娃从小就接受这种现代艺术的熏陶？难怪创造和想象力自幼就得到培养。

　　幼儿园的老师是位漂亮的法国女性，她请我为小朋友画一张画，我便用彩色蜡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幅竹叶小鸟。孩子们也学着画起来。他（她）们不时好奇地偷看我这个与他们长得不一样的黄种人，并挤在一起窃窃议论。

　　有个小女孩害羞地移动着脚靠拢我，把折叠的一个小纸片悄悄塞到我的手里，她立刻就躲在一边了。原来是她送给我的画！一一多么可爱的孩子！

与古习合影

送画给我的小女孩

　　除了与画展的相关活动，马萨尔极尽地主之谊，开车陪我游览了美丽的法国南部许多古堡、中世纪小镇、博物馆以及仃满了游艇的海湾，还特地探访了他的老师世界著名雕塑家察德金的故居。

在已故雕塑大师察德金的故居

　　我的日程被马萨尔排得满满的，或在外参观拍照，或走亲访友，或在家喝着咖啡作画。总之，他希望我没有白来。

　　马萨尔是位学者型的艺术家，他知识广博且有思想高度。他对世界当代艺术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世界的文化悲剧就是其差异越来越小。他主张艺术不在于形式五花八门，而在于思想的深度。

　　他善于利用不同的材料做作品。如木头、贝壳、树根、镶牙的钢丝、甚至鸟粪、人骨等。他在玛丽圣母院作的巨幅壁画，《世界末日》是将50个局部画面输入电脑，由当时巴黎唯一的一家公司用整幅纸制作而成的。其作品叙事容量大，有着丰富深刻的思想文化内涵，是对历史、社会、人生的写照，对邪恶的批判，对真善美的呼唤。

　　在另一座小教堂里，陈列着他一组套色木刻的耶稣头像，我很喜爱，他随即挑了一幅取下送给我，我却不好意思接收，当时他一愣，以为我不喜欢，我马上示意，高兴收下了。这使我意识到对老外太讲中国客气往往会造成误解。

　　马萨尔不是宗教徒，他却信服宗教宣扬的人心向善之美。他那耶稣头像中的套色十字架，则是颇具匠心的呈现。

　　画展结束前，沙尔旺夫人在政府办公室与我商量订回囯机票的时间。我要求在巴黎度留一周，沙尔旺说可以，但在巴黎的一切费用均由我自己承担，而卡斯特尔没有这个义务。

　　当我在巴黎遇到同行的华人，他们说法国政府单方面出资邀请一名中国画家来法办画展是非常不容易的事，说我很幸运。

　　从1992年4月19日到5月23日，历时34天的旅法之行结束了。

　　到家后的一周，学院保卫处处长通知我，说***要来见见我。来了两三位同志很礼貌很客气笑着问了一下赴法的情况，完成＂任务＂便告辞了。

　　此次赴法虽属法国邀请，毕竟得到学院的支持，执着因公护照登上法航去办个人画展，这在当时还是很令人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