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永明:生也何幸,在人世间碰到这么好的人啊!——忆周退老
2022-11-07 14:20:41 未知
《文字之福—周退密的百岁人生》沈迦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5月第一版
我在上海文史馆裱画的时候就认识周老,姓后面加一个“老”字,是文史馆工作人员对文史馆员的尊称。朋友们私下聊天时称他退老,以显示内心的亲近。那个时候周老正想整理印他那本藏品集,请同馆的金宝源老先生帮他在馆里“菊生堂”拍摄藏品的照片,他和师母一起带着藏品打车来,师母的头发雪白……我有空会凑过去看那些藏品,后来那些藏品很多经我之手整理过,但当时我只是认识周老而已。
1997 年 10 月开始,我在瑞金街道文化中心开了个裱画店。街道 文化中心原来有个“老知识分子活动沙龙”,由退老主讲诗词,活动室的墙上还挂着当时退老写的书法。后来这样的老年兴趣活动沙龙都叫“老年大学”了。
程允熙女史在社区老年大学教退休老人画山水,我的装裱室就在隔壁,和她熟悉后,说起墙上周老的书法,她说和退老很熟悉,我就拜托她帮我向退老求个斋号,她一口应允。过几天她告知和退老说过了,没问题。刚好周老有些东西要托裱,叫我直接到退老家去取,我大喜过望。 可是,题个什么斋号呢?刚好读一本尺牍集子,看到明人徐渭的一札,开头一句“顷凌波初渡、未得小俟高轩……”灵机一动,心想就“俟高轩”吧!于是就到周老家取他的裱件,顺便求他的墨宝。他也觉得这个斋号有点意思,还和我讲了另外一个典故,唐朝诗人李贺很年轻的时候有了诗名,文学大家韩愈地位很高,主动到李贺家拜访他,李贺很激动,就写了一首诗来记颂这件事,这首诗叫《高轩过(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垂翅”、“羞蛇” 不也是我这个小裱糊匠吗!过几天退老帮我写好了,裱好悬在高壁,对友朋、对人生多了份双重的期许。
一
2000 年我的装裱店移到了文化广场,后边一条路就是永嘉路。永嘉路不长,因为去退老家取送裱件,每个月都要跑几趟。退老的裱件要求很特别,他说地方小,立轴都不要装轴头,好放箱子里。裱头都不用大,挂在房间适合调换观赏就好,写字台的玻璃台板有固定的尺寸。朋友们送他的小札或者书画小品,他让我托裱成统一尺寸的小画片,压在玻璃下,一张张叠起来可以随时换看,厚厚一摞子有十几张,多了就换了藏起来。
帮退老做裱件的快乐,在于每个裱件都有关联的人和事,听他说说讲讲,使我很有收获。
费永明与周退老合影(周京摄)
退老的居室很整洁,几乎看不到书,一个大衣柜,一个西式的五斗橱,一张床,一张餐桌,一张写字台,一张藤椅,写字台的头或脚 边放着手头上紧要处理的工作,或者朋友们新近寄来的图书、邮件, 过长的画轴或画册、画片就在床上的一边拿床单子盖着,就这样清清 爽爽。不像我这个不读书的人,大书橱小书架弄得到处都是,书却没 有真正看过几本。
虽然几乎看不到书,要的时候却有,很神奇!我们聊天中,老人家会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抽出一本书或帖,告诉我一点知识或验证一下他的看法,然后再放进去。大衣橱的一边也是放书的。原来他的衣橱是放书的,拿给我看过的有《湖海诗传》《藏书纪事诗》等。
有次拿出一本线装的《史记菁华》对我说,那是他初中时的课本, 封面已经换过几回了,他自己题的签,过去老先生都会修修补补自己的书,整理得干净漂亮,现在古籍修补成了大学里的专业,能修点书变为神秘有成的本领。
二
永嘉路不长,退老住安亭路,陆泳德先生住陕西南路,是一条路的两端,我去退老家刚好路过,偶尔也充当信使。封好邮寄的信,有时是师母交给我,让我带着放到路边的邮筒里,给老朋友的便札,退老会交给我。陆泳老是常受托走一趟的。
陆泳德先生是南洋中学的老校长,见识广博,为人和气,嗓门很大,喜欢帮助年轻人,旧为吴门巨族,在沪经营有房地产、典当等行业,解放后都交给了国家。现在被称为“上海第一当”的“上海元利当铺旧址博物馆”,就是他家当时的产业。陆泳老和退老一样,都经历过旧日繁华,所以都一样平和安详,恬淡无求,令后辈如我内心很崇敬。
沈迦编《文字之福—周退密的百岁人生》书影
陆泳老也是程允熙女史介绍认识周老的,认识后鱼雁往来,亲密得不得了。 记得有一次,陆泳老送了一方旧砚给退老,退老拿出一开泥金的梁山舟的小楷扇叶,让我带给陆泳老作为回礼,写得十分精彩,我私下以为,价值上退老是十分不合算的,但是老先生们的礼尚往来很快乐。
和老人家们的交往充实而愉快。来来去去近二十多年,现在两位老人家都已经仙逝了,对我来说,这样的交往,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再有,念此令人伤感。
三
就我本业,与退老的交往有两次,让我十分惭愧。退老藏有明遗民傅山的《秋海棠赋》小行草册,惜无本款,朱记累累,纸色金黄,十分可爱。原裱糊性退尽,层层脱落,我本意新裱的大小、裱式都和原裱一样,但原裱裁切不正,我也一样切出。封面为节约成本,竟用了一块龙纹锦绫包了,贴了签条,自己看着很别扭,觉得很不妥,当时满心忐忑送到退老家,陪着笑,解释说我也不满意如何如何…… 退老一句也没有批评,只是淡淡地说:“总比不裱好吧。”这六个字可真是比骂我一顿还难受,直刺耳骨,如今想起来还是背上生荆,惭愧无地。
新一年春节,退老的老朋友,诸光逵先生给退老用朱砂画了一本《朱竹》册页。退老喜简朴,并不要做开版册页,加上裱边放大尺寸。 只是想就画心原尺寸做一本经折。但是画心余地很小,难以裁切,我勉强应承,耽搁了很久,结果装好后,送出去机器裁切时,其中两页 伤到了图章,我很痛心也没办法,惴惴不安送到安亭草阁,退老看后也没有批评一句,说:“这样吧,小费这本就送给你吧。”这本《朱竹》册,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慈爱的力量对我随时是一个督促,对这两件事我一直含愧于心。
四
我从1998 年开始,就喜欢参加上海的各家小型艺术品拍卖会, 买些力所能及的小品,自己把玩,从古籍碑帖,到绘画书法都有,很乱很杂。也没有遵从某先生去学,只是从心所好,倒也没交过什么学费。后来跟退老熟悉了,稍有得意处就带去给退老看,他最开心,每次离开,他还会关照:“小费,要是买到什么东西再带来给我看看。”
他很喜欢看古人的东西,有很多藏品也想知道现时的信息,他晚年很少下楼,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我把所知的讲给他听,他也把我买的作品相关故事讲给我听。
一个小藏品可以得到很多边际的知识,我曾经买过一本乾隆时期的文人汪梅鼎的《自书诗册》。退老让我留在他那里让他看看,再去的时候,就送了我一幅他书写的墨宝,是诗册里汪梅鼎的诗,我喜不自胜。
周退密行书
退老百岁时,耳聪目明。跟他交往,听他娓娓道来,一点都不吃力,不用提高嗓门让他听到,文字书画都能看得细致,两副眼镜换着看,或拿掉眼镜捧在手里看。我每个月都盼望着退老来电话让我去,或者我买了什么小藏品,巴巴的送过去给他看,去之前充满了期盼, 离开后满心欢喜。能让我怀这种心情的,在上海只有我的老师严先生和退老了。
记得有一次师母整理完窗外晾晒的衣物,倚在窗边,听退老和同馆的朱子鹤馆员通电话,电话是朱先生打来的,他应该比退老小,却耳背,口齿不清,说话也重复。退老听得很吃力,难免有些应付的神色。挂了电话,师母对退老说:“人家不能都像你这样,你不耐烦人 家会感觉得出来的,人家这么大年纪了。”
当时我在座,心生一股暖流。生也何幸,在人世间碰到这么好的人啊!
退老喜欢金石碑帖,所以号“石窗”。他的小行书是翁方纲的底子,因为金石题跋他学了很多翁方纲的写法,乾嘉考据这一派后来学翁方纲的很多,比如罗振玉。大约一百零三岁那年吧,退老对我说,他明显感觉更衰弱了,先说小楷写不了,手抖难看了。他的字人书俱老,是很好看的,这是他自己要求高不写的,说诗也不想做了,动脑筋头会痛。后来师母说,来客不能久坐,20 分钟为限吧。我就怕了。
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这样满心欢喜又暗暗忧惧。退老的最后两三年,我不敢到他那里去了;一年又一年,有去过他家的老师来说及他情况挺好,我也跟着高兴。
2020年7 月 16 日的五更,我知道退老仙逝。追念与老人家的过往,眼泪忍不住暗流。人世洪流,接天连宇的空相中,念念浩瀚人世的相遇,唯此老如菩萨慈悲……我的眼中又饱含泪水,不为别的,我觉得我也老了……
(责任编辑: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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