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师江教授赐字，「有时写字」;慷慨有馀，又慷慨赐联，「有时多写字，无时不读书」。字好，意更丰。感动之余， 想到自己也写过个对子，送给自己:「关上门睡觉，放下心读书。」正好三十年前吧。一上一下，应该是心里忐忑;或者，还有点禅宗。然而，睡觉可能是成了功，书却读得不怎么样。

士常常这么说。据说中国人喜欢书法的很多很多;老百姓没文化，好像也懂;比如以前就有老话，说「字是门面」，当然是有渊源的。这话，我倒总是朝笨里想，一个一个字地去琢磨:面，人脸;人心各异，一如其面;有人这么说。门呢， 自然就是门，有大有小，有双有单，但虽关键的是要进去，不能老是倚门回首，那就只好儿女共沾巾了。那么屋是什么， 屋里有什么，就逃不掉了。当然，门面，大家知道，就是商店，是做生意，做买卖的。要挣钱。

许师郑重其事，特别指出中间一印，「汉书下酒」。《汉书》是大书，有人说比《史记》还要了不起，更像历史。我书没读好，却也知道这个读书故事。有个古人喜欢读书，又喜欢酒，于是就着书喝酒，或者反之，总之是融为一体。还记得他读到张良找刺客谋杀秦始皇，奇功不成，这人就大叫一句「惜乎击之不中」，痛下一杯。“不中”两个字很有劲的样子，清清楚楚记到如今。至于此人夫人如何老泰山如何， 却统统忘了。后来研究一点书法历史，才又遇见此公，苏子 美，宋朝人，才知道是位了不起的书法家，除了诗人。欧阳修很赞美他。但他没成为欧阳修，也没成为苏东坡。不知幸与不幸。

有时写字，就是有时不写字，对吧?当然。写字的时候写什么，字;除了字，还有什么可写?有时还要想一想。而且，有时不写字，这不写字的时候干什么?至于我，是有时想想写字。这个有时是多少?可能不比有时写字的那个「时」少。

书法家是一种什么人?有时想想，可能比书法是什么还要有点意思。书法是写字，但写字却不一定是书法;有识之所以说到写字，书法，说到书法家，爱好者，专业，业 餘等等，可能「有时」就有些可说了:写的时候写什么，怎 么写;不写字的时候干什么，怎么干，都通过一个字，「字」， 联结起来。古人说君子有所不为，又说无为而无不为，好像也都有点关係。

写字也不容易，因为起码要你「有时」，占用你的时间:时间是生命，时间是财富，时间一去不回头;所以，写字会苦， 人生的苦。写了几年字，也碰到有人优雅垂问，请教如何写字云;我的答案，永远是不要学，累，耗时间，事倍功半， 鲜克有终。实话吗?请君自问。

将你抱个满怀。

​但不喜欢写字的人也是很多，也许真比喜欢写字的多一些。比如，秘书就是一个。前些天请她也赐四字，「有时写字」，反应极不热烈。商议了好几分钟，好歹还是给了个面子， 写了出来。只是看那面上，一片痛苦，才下心头，却上眉头。

写字自然也有快乐，开心，甚至幸福。只是不多。比如平时有时随便写写，随手丢作一堆，扔在角落。某时忽然心动，抱出来翻翻看看，不时竟大吃一惊:这是我写的吗?我怎么会这么写?哎，这个字我怎么写得这么好啊，真奇怪。 这回首往事，回顾往字，往往让人生出许多不一样的感与思。 用前人话说，类乎「揽镜自照」。照见自己，外加许多微尘。我看我自己，这字，的确是我写的，的确是，我。这字是镜， 镜，是我的面目。时间的脸，不仅是爱盥洗室(IWC)。有时， 这时，你竟然会感到一些平静，满足，大而空虚，如空气， 而我与我周旋久，世事一场大梦，人事一生缠绵。在这 有时写字之外，在这刹那不痛苦之后，在将这曾经的自己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之余，你又当如何?我，有时不写字时，不时会心里冒出那小念头:写写字吧

西元二 0 二二年十一月五日星期六 南山宝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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