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庆幸的是，在艺术上自己一直秉其自性，一直在走自己的路。这使我想到尼采的那句话：“人要么永不做梦，要么梦得有趣；人也必须学会清醒：要么永不清醒，要么清醒得有趣。” 或许，不同于别人的是，在艺术上我一直不断进行自我挖掘与发现的同时，精神上却自觉于“享受平凡，好好地活着”，上年纪了，现在更需要在心态上保持一种平衡与自然。

-- 杭法基

　　向左滑动｜版式

　　例外的路径

　　文 胡少杰

　　我们往往认为时间是一切价值的终极衡量标准，因而历史成了神殿，进入神殿的大小神祇得以赢得生前身后名。然而中国当代艺术在这混沌的不明不白的 40 年中，到底创造了什么价值？ 到底哪些人被时间的浪涛淘洗后仍然被留下？ 现在看来，并不分明。

　　且不去管它。历史的长河浩荡不息，浪潮翻涌，潮汐难测，那么置身其中，所能获知的仅仅来自目之所及之人事，并且带着偏私好恶。这是人的必然局限，而局限始终存在，哪怕是历史自身。如此，再来看待一位艺术家，就不必再纠结于所谓客观与否的自问，坦然地夹带着个人的偏颇，好恶随心。

　　结识杭法基老师已有 5 年，其间断断续续因工作原因交集数次，私下也常有联络。作为一位有着近 60 年艺术创作历程的艺术家，其艺术生命可谓绵长壮阔。大概和中国当代艺术同步，20 世纪 80 年代初，杭法基老师开启了新的艺术章节，拼贴艺术、实验水墨等前卫的艺术语言探索使得他成了中国最早一批艺术革新者之一。而后 40 年，一直不断深化、更新自身的艺术语言，建立了完整的个人艺术逻辑，创作出了浩繁的高质量作品。在 2010 年左右，已过花甲之年的杭法基老师，开始了更进一步的当代语言转换，“消解系列”无疑是一种全新的在中国当代艺术中不曾出现过的语言方式。在此，西方的解构哲学、东方的禅宗意味，以及当代社会学、人类学，通有涉及，包罗古今中西，也超脱古今中西，而最终回到的，是对“人”本质的追问。在我看来，相对于繁杂迷乱的中国当代艺术，杭法基数十年间先是在安徽马鞍山，80 年代末和 90 年代在国内外多次举办抽象水墨和拼贴作品的展览，退休后来到北京宋庄，继续默默地走出了一条个人化的线索明晰、语言多元的艺术路径，因为不受外界浮光掠影的干扰，一路走来，愈发纯粹也愈发广阔，无限接近艺术的本质。

　　作为晚生后辈，我不得不对杭法基老师如此丰厚且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创造力的艺术生命抱有敬仰之意，哪怕他不曾被市场、被时势所眷顾，不曾得到这个虚妄的艺术界本该有的荣宠。我不确定杭法基老师是否是这个时代最有价值的艺术家，是否最终能被时间留下来，进入历史。但我确信，真正的历史，并不是由那些虚妄神祇所构成，而是由一个个具体的、荣显或平凡的艺术家所构成。何况杭法基老师从来都不曾在意这身外的虚妄浮名，为艺术半生用命，从来都诚挚淡泊，不为名利所累。那么自然也不必急于证明什么，因为历史还在继续，而杭法基的艺术生命，依然不曾停歇。

拼盘·生存状态

装置 果蔬皮 木板 小票

尺寸可变

2018

　　杭法基：我唯一庆幸的是在艺术上一直秉其自性，走自己的路

　　采访 _ 胡少杰

　　漫艺术＝ M：40 年算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脉络。在您前不久的文献展上，每个时期的线索被明晰地整理出来，从最早期的素描作品到拼贴，到抽象实验水墨，到消解系列，再到最新的垒书作品，同时呈现在一个空间里，当您看到它们时，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杭法基＝ H：学画近 60 年了，但在艺术上，开始具有一种自觉与不自觉的寻找、发现与探索意识有 40 年时间，与改革开放同步。一个漫长的时间段，中国特殊的历史背景，一般不会让你在纯艺术的自觉中蹚过来。走过的路是有点苦与累，但也自乐。在我的艺术生涯中，尽管有拼贴、抽象实验水墨、消解等不同的阶段及面目各异的作品，自己思想上倒真没有大的分别心，也未想过依傍任何中外名人足迹包括市场规则，一切随性自由思考独立而行，很少回头看，也谈不上有多少体验，浑浑然茫茫然地活着。要说有什么，唯有内心好像总是潜存着对未来对光明的那么一点点憧憬与有点茫然的艺术激情。人都是渺小的，一个人的行为都隐秘地被一种无法说清的时代规则所限制，从封闭时代的无知到国门打开后的自知、有知、悟知等，迈过的就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之梦的历程。或许，每个真正搞艺术的人，都会有自己走的与众不同的路，只要坚持，就是一个过程，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我唯一庆幸的是，在艺术上自己一直秉其自性，一直在走自己的路。这使我想到尼采的那句话：“人要么永不做梦，要么梦得有趣；人也必须学会清醒：要么永不清醒，要么清醒得有趣。” 或许，不同于别人的是，在艺术上我一直不断进行自我挖掘与发现的同时，精神上却自觉于“享受平凡，好好地活着”，上年纪了，现在更需要在心态上保持一种平衡与自然。

消解系列 -- 老战士日记消解

综合材料 木板 日记 纸

234 cm × 1053 cm

2014

　　M：在各个时期面貌迥异的作品背后，除了时间线索之外，是否还能寻找出另外一条隐藏的线索？ 或者说在您一直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是否有什么是不曾改变的？

　　H：自改革开放以来，自己逐步明确与不曾改变的就是以一种开放的心态来面对这个世界，对时代精神的寻求总是建立在突破地域情怀与民族主义的立足点上，培养一种前瞻性的艺术自觉，尽管做得并不是十分成功与彻底，但我欣赏好的前沿性艺术，也尊重传统。在个人艺术创造的“点”上，我认为对传统的颠覆也是一种最好的尊重与继承。其实所谓“两条腿”走路，不单是形式上的，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如在近年的水墨巨幅头像上，自己是在寻找现代形式语言，以传统笔墨展示“抽象”“意象”“具象”，探讨视觉三观兼而有之。而在当代艺术上，如被有的批评家称为平面装置的“消解系列”，我努力打破某种平衡，在艺术观念与视野的高度、深度及形式手法的特异不拘上下功夫。除时间线索外，内在不曾改变的就是对国际艺术流程中前卫精神的关注与吸纳，不为材质所局限，一直在自己与自己较劲。

消解系列 -- 查获吸毒材料的消解

综合材料 宣纸

117 cm × 117 cm

2013

　　M：不囿于某一种固定的艺术语言，不断地从熟悉的艺术经验中逃离，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也需要极强的创造力。纵观您过往的这 40 多年艺术生涯，您在创作上似乎从来不曾安分过，直至如今，依然如是。这背后的支撑是什么呢？ 是才情禀赋还是性格使然？

　　H：在我身上，才情禀赋与性格二者平平，重要的是我一直关注这个时代的先锋艺术，尤其是近 20 多年来，主要探讨的是在国际艺术的兴趣点上。从 80 年代初尝试抽象实验水墨即有此萌动，一路顺其自然走来。传统艺术注重语言的风格化，在现代艺术中这种风格化受到动摇，而当代艺术更多体现的是心灵史，因为，当代艺术是在全球化信息时代背景下的产物。“逃离”一词不是太确切，应当是一种自我挑战，这得益于无市场利益行情的捆绑，加上创作激情的推动，才会有此状态。拼贴只搞了 3 年多时间，当时完全是一种“玩”的心态，没想到作品会到处发表，一时声名鹊起，但我并未贪恋这种虚名，遵从内心的呼唤，我很快又回到早期的水墨创作中来，并利用拼贴实践中悟到的抽象实验因素等利好，又撞开了“抽象水墨”之门，这一待就是 30 多年，《魔方》《墨魂》《抽象水墨文人画》《书象》等形式各异的现代抽象水墨系列作品不断交错创作出来，看起来名目繁杂形式多变，实际上只有一个名号，叫“抽象实验水墨”，数十年如一日一个人“独行”真的很不容易，孤独寂寞。因感念在这一现代抽象水墨形式中待得过久，在作品上自己已无法超越自己，经过一段时间内心极大的“磨难”，直至 2010 年，才很费力地转身踏至当代观念性“消解”艺术上来，随之，“两条腿”走路也顺理成章成为自己的一种创作状态。

消解系列 -- 儿童书法

综合材料 儿童书法 木板 纸

117 cm × 117 cm

2013

历史的痕迹 -- “**”简史

综合材料 木板 报纸

240 cm × 240 cm

2013

　　M：如果细看您极其丰富的艺术语言嬗变史，其实会发现您每个阶段的变化背后的主要原因好像并不是单纯的语言的进化，整个脉络大致是一个交错，甚至是平行的向前的状态。也就是说，虽然您一直在不断更新艺术语言，但却并不否定旧的语言。在您看来，艺术语言的进化是否代表艺术本身的进化？

　　H：艺术语言的嬗变并非完全重在外在形式的改变，重要的是内在精神的一种适时与需要，因此总感到在抽象水墨的拓展中，艺术语言无新无旧，关键在于你如何运用与处理，好的就是一种创造。方法论涵盖了语言的变化，较个性化。在语言形式上我常有一种非理性的自我超越，随材质与追求的不同而有所改变。有什么样的内涵需要，就有新的形式语言的补充。尤其水墨这种东方软性材质，有些就是潜意识中自我感性的“放马由缰”，一旦你能明明白白说出个理由，又完全无迹可循了。或许我就是在不断更新与打破中，并不完全排斥旧的，处在一种交错、综合、平行向前走的后现代状态，求变但一切又非刻意而为。一切顺其自然，处于信息时代的当代艺术应有更广阔的空间任其驰骋。而艺术语言的更新、升级甚至对旧形式语言的摒弃，是艺术本体向前走或改变自己的前提。

消解系列 -- 早期作品6

综合材料 木板 纸 墨汁

80 cm × 80 cm

2011

　　M：2010 年开始的“消解系列”，虽然在媒介上似乎已经和水墨脱离了关系，但是作品的创作方法，以及作品最终的面貌，依然昭示的是一种东方式的艺术观想。那么如此看来，“消解系列”其实并非是一次语言上的“突变”，而是一种在之前的语言基础上进行的一次符合内在逻辑的演进？

　　H：任何事物的演进都存在内在逻辑关系，东方艺术观念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地域身份的呈现。抽象水墨突出的是现代形式语言特点，而“消解”则属于当代观念艺术，二者主要区别即在此，尽管“消解”也可列入抽象。由抽象水墨踏入“消解”，是一种“突破”而非“突变”。批评家殷双喜针对志愿军老战士日记的“消解”，在研讨会上指出：“不是形式打动你，字体消解以后也让你无法阅读，这样的记忆很有意思，作为一种微观叙事，他反映‘底层’视角。......有一个词叫‘蚁族’，就是蚂蚁的微观放到历史的宏观来说，我们大家都是社会底层的蚂蚁，个人内心都十分丰富，可是随着时代远去就像孩子看蚂蚁的悲欢，这样对记忆打捞的方法有意思。杭法基把别人的日记复印件摊开让你翻，而将原件打碎让你看，他这不是个人的自传，是对底层民众一个整体性的呈现。”

　　而批评家徐虹则认为：“我觉得‘消解’作品不断涌现这样一种动态结构，这种动态结构具有达达式的重新解析、转换、组装的方式，同时还有中国人具有的对一件事物断断续续片断式的不断重塑、不断记忆与重现的一种思维方式，通过他的作品我深化了一些新的补充和注解：介入历史和社会是非常重要的，再就是中国的抽象艺术有它和西方抽象艺术不同的意义 “。多位批评家对”消解“都有各自不同甚至完全对立的解析，非常有意思的是，许多看法在我的思绪中几乎未涉及过，也许，这正是批评的魅力之所在。我个人倒是认为，”消解“仍然符合我多年来在艺术上多维度突破以前语言形式的内在逻辑的演进。

魔方系列 -- 瞬间

水墨 纸本

70 cm × 96 cm

2008

　　M：“消解”一般被认为是指向虚无，但是您的作品从过程到结果却透着一种禅机，从而将“消解”变成一种修行，最终的走向也不再是虚无，而是佛家的“无”。

　　H：“消解”在“解构”的同时，也在“建构”或叫“重构”，这种虚无的“无”与佛家的“无”有区别，虚无的“无” 另一面是“有”，佛家的“无”是“空”，有无皆“空”，非二元论。创作中，我未做过多的推理思考，只顺应人之性情而行。做一件事只要沉潜下去，就会在所谓的“禅机”中产生“禅意”，“消解”过程中，也会达至如同“老衲打坐，古井不波”，数日甚至数月沉潜、空灵、平静地进行“动禅”般的“裱托拼撕”，从中也可体会到一些古老“禅学”中宁静致远的人生意蕴。

魔方系列 -- 瞬间

水墨 纸本

70 cm × 96 cm

2008

　　M：“消解系列”中被消解的材料也一直在演变。个人的画册、刊登老作品的报纸、超市消费票据等，解构的是您个人（过往经验、日常经验），而吸毒人员档案、老兵日记等，则是更广泛的关照和悲悯。那么，您在做作品之前，对消解材料怎么做选择？

　　H：最初是对宣纸染色或本色纸的纯粹“裱托拼撕”去“消解”，后来发展到有关社会、历史及个人生存痕迹与内容材料的消解。常去潘家园等处，对某些触及我心灵的及社会文献材料，心动了就去搜集。批评家杭春晓在文章中曾谈及此：“鲜活的生命材料在‘消解’中成为抽象形式，但它们背后隐含的社会问题，却因‘裱托拼撕’而成为抽象艺术可以表述的主题。这在纯形式抽象的艺术框架中是无法想象的--波洛克的抽象形式，永远无法与某个具体化的社会问题发生关系。基于此，杭法基重新释放了形式抽象的意义构建。”春晓是看到点子上去了，同时，原件消解后的复印件，也增添了观者的兴趣。而对“消解”材料的选择，理性的思考与抉择非常重要。路还在走，不停地求索会使自己活得充实。

圣经

装置 木板 纸 墨 书

98 cm × 96 cm

2003

　　M：在您近年的作品中可以大概看到两条线索，一是对应您个体生命的内化体验，二是关照更广泛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如环境、战争等。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向度，在您的艺术创作中如何平衡共存？

　　H：这两条线索我也是没有太大的分别心，不管是有关个体生命体验还是社会与历史问题的，关键是必要的资料来源与拥有，才会产生去做“消解”作品的兴趣。如 2014 年，我很想做一个有关艾滋病的，这是一个较敏感的社会问题，曾找有关医院领导，谈了自己的想法，想索取部分可以索取的资料，最后因某些情况只能不了了之。产生兴趣的文献资源的拥有不是那么容易搞到，花钱也买不到，一切随缘。后来做的对自己早期部分抽象水墨作品的自我“消解”等，确实涉及个体生命的某种内在体验。“消解”这一观念艺术已搞了一些年头，会不断产生新的感悟，包括当下形式语言的转换，艺术生命是鲜活的，永远不能也不会固化，我唯有顺其自然，加上一点努力，继续走自己的路。

书象系列之八

水墨 纸本

100 cm × 140 cm

2001

　　M：在艺术这条路上跋涉大半生，也和艺术相守了大半生，自然有苦有乐，有喜有悲。回看这 40 年，在您看来哪个阶段是您最好的时代？

　　H：从创作状态来说，最好的阶段就是现在，行为更自由，思考更通达了，也不怕被人抓辫子，了无牵挂。尽管现在社会大环境令人不安，但我行我素自我独立，大部分时间就是一个人，默默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清静而充实地活着，享受平凡，心安即是净土。上年纪了，还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尘封的记忆

装置 宣纸 尼龙绳

尺寸可变

1983

　　M：作为中国当代艺术资深的见证者与参与者，您怎么评价这 40 年？ 您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未来持什么态度？

　　H：这个问题我没有去想太多，这应该是批评家们思考的事。整体上说，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体制，就会有什么样的艺术。大量体制内的艺术家及其艺术，形成迎合官方、适应体制的庞大而僵化的艺术生态圈，真正的中国当代艺术是在夹缝中生存，比较艰难。随着改革开放，40 年来我们的当代艺术确实是走出去了，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产生的影响也是非常有限。艺术是极其个人主义的事，我们的生态体系缺少这种供良性个人主义生存的土壤，缺乏这种氛围、互动与多元。另外，重要的是艺术，传统、现代、当代，更多的是名词概念，任何时代的“节点” 都是当代，只不过我们这个极其复杂的网络信息时代，变化太大，发展太快，讯息如潮，令人目不暇接，所以今天“当代艺术”这一名词才显得很特别。当代艺术不是有或没有、要或不要的问题，活在当下却无视与排斥当下是不可能的。优秀的当代艺术应该是这个时代最趋于学术意味的国际前沿艺术，够格的当代艺术难度大，为此而努力的人不多，尽管有许多人自称是当代艺术家，但今天的当代艺术垃圾也多，这是正常的，其他艺术难道就没垃圾吗？ 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未来，我不是算命先生，说不清楚，只能顺其自然。但我总是本能地抱有一点悲观态度，也可以说是悲观与希望同在，看大环境是否能正本清源。人类的良知告诉我们，世界总是在进步，相信未来会美好。

1985 年在抽象水墨作品《云梦》前留影

工作室一角

摄于 1982 年

　　关于艺术家

　　杭法基｜Hang Faji

​　　1945 年生，中国美协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现为自由、独立艺术家。个人工作室设立在北京宋庄艺术区。对抽象实验水墨的探索与研究有 30 多年历史，是国内抽象水墨最早的开拓者之一。

　　2010 年从现代抽象水墨跨入观念性当代艺术“消解系列”的拓展与探索。当下两条腿走路，从事当代艺术的同时，也在努力拓展现代水墨及综合材料的多种形式与内涵。

　　文章转载自：漫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