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国学博览馆

　　籁，在古汉语词典里的释义是古代一种三孔管乐器。从竹字头看，这种乐器可能是以竹管制成，用以吹奏的。《庄子》在“齐物论第二”开篇写南郭子綦与弟子颜成子游的一段对话，就是围绕“籁”而阐发的。

　　南郭子綦倚靠案几，仿佛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样子，形容沮丧--“嗒焉似丧其耦”，在一旁侍立的颜成子游见了，问他：“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南郭子綦回答他：“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颜成子游继续请教：“敢问其方”。于是南郭子綦长篇大论的解释了“地籁”，而后，又在颜成子游的追问下，回答了何为“天籁”。

　　齐物论，是庄子思想中非常重要而有代表性的篇章。开篇就谈到人籁，地籁和天籁，看似是闲谈人类和自然所创造的音乐奥妙不同，实则是谈道家心法修炼的境界。诚如我们常常误读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并非是形容女人绝代风华之美，而是意指自然世界的动物和植物不会与人类拥有同样的审美感受，所以即使鱼儿看见谭水边的美女，也会沉入水底，而天上飞的鸟儿更不会为了欣赏陆地上的人降落停留。人类从山林中伐取竹材，加工成了乐器，需要以特定的技巧，依照音律吹奏，这是人类所创造的音乐艺术，能使感官愉悦，甚至为之翩翩起舞陶醉不已，在南郭子綦和颜成子游这样的方外之士眼里，不过“比竹是以”--对世俗社会中的五音，老子在《道德经》中如是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在这里，盲，聋，指的不是生理上的瞎眼和耳聋，而是对内在能量场的消耗。因此，道家先贤教导人们，不要贪恋眼耳鼻舌身意的满足和享受，凐于物役，从而失去了自己内在能量场与自然连接的感受力，迷失了心性。所以，想要得道，就必须舍弃对声色美味难得之货的眷恋，去彼取此，指的是切实的修行，而这修行的第一步，便是“齐物论”开篇所写的南郭子綦的状态--吾丧我。

　　颜成子游眼里看见的南郭子綦，“仰天而嘘”。嘘，是吹气，常人修炼吐故纳新的行气之法，有呼气也有吸气，更有六气六液，需在子夜到午时有生生之气时吞吐，而此时南郭子綦是唯有长嘘，而且看起来很沮丧，就像失去了一同耕作修行的伙伴，容颜更是如同枯树死灰，没有一点生气，这情景，如果有世俗之人路过，怕是以为南郭子綦快要死了，而颜成子游却说：你这是修炼到哪一重境界了？神识也和肉体一样如槁木死灰了吗？今天坐在案几边的人，不是往日坐在案几边的人了啊！

　　颜成子游看出他的老师在修行上提升到了新的阶段，所以今天这个案几边的人，如同新生的婴儿，气若游丝，未知其神识居于何处，所以有此一问。

　　南郭子綦却不回答这一系列问题，只是赞许道：问得不错，这是“今者吾丧我”，你了解了吗？

　　文中的“今者”并非指现实时间上的“今天”，成玄英注疏中说，南郭子綦是看徒弟修炼总是没有突破，达不到境智两忘，于是故意示之隐几之态，所以这个“今者”是区别于悟道之前的旧的外在世界的“我”的，“今者”的“吾”，是剥离了过去的“我”，使之如槁木死灰彻底褪去，回归婴儿胎息之态，这就是“吾丧我”的境界。在现代汉语中，“我”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称，而在古汉语中，吾，余，才是第一人称，如果以今人的观念解读“吾丧我”，当然无法说通。“我”在此处，指的是旧的没有得道的“我”，这个“我”是还停留在沉湎于五色五声和田猎，奇货等表象世界中的大多数世俗之人中的一员，长久以来受到声色美味等享受的熏染，追求名利的集体欲望的滋扰，已经无可救药，所以以仰天长嘘吐尽旧我的沉珂，九死一生，成为当下的自性展露的真我。

　　这样的“今者吾丧我”的成就，好比人籁，地籁和天籁。

　　所以南郭子綦对徒弟说：当你只能听见人籁的时候，就听不见地籁。能够听见地籁，未必能听见天籁。

　　人籁，成玄英注疏为萧。长一尺二寸，十六管，形状如同凤凰翅膀，今称排箫。人籁，地籁，天籁，皆是由气流波动，突击，旋转而发出的声音。人的气息鼓吹经由排箫的空洞形成音乐，这音乐使演奏者和倾听者专注于技巧和享乐，不再倾听大自然中的地籁，而由天地间“大块噫气”自生自起的风遍吹大地山林所产生的千奇百怪的声音，是由生长在大自然中的大小树木为之俯仰唱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无数树木山石的孔窍，如同大地自己制作的乐器和演奏者一样和谐，这样的地籁之声，没有谁去刻意雕琢它，没有“调调之刁刁”那样的造作矫饰，自然也不是欣赏人籁的世俗之人能够听见的了。

　　南郭子綦所说的地籁，颜成子游不难听见，然而天籁，却不是用耳朵来听的。大音希声，未得道的人不可能听见这种声音。或者说，关闭了生理上的五官感知，连接真我与自然的原始关联，才能听见天籁。吹万不同，使其自己。万，是一个虚数，是无穷的变化，也是不变的永恒。天籁，也是由“气”的波动流转形成的，但是吹奏这旋律的主体不是风，也没有有形的孔窍形成高低婉转，而是宇宙古老的原始真气，它没有喜怒哀乐，没有自我意愿，只是恒久以来的存在。要感知天籁，需要“今者吾丧我”的真切实践，否则一切都是诞妄之谈。

　　人籁，地籁，天籁，既是真实的比喻，也是修为的阶梯。庄子以非凡的文笔，清晰的阐释了老子晦涩的奥义，不但修行之人可以从中受益，普通世俗中人，也能得到启发，对真我的沉沦多几分警觉，摆脱物役的诱惑与依赖，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和精神力，远远不是文章中寥寥数语所写的这样简单，身体力行，更是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