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大宗师
2023-03-21 09:22:56 未知
原创 国学博览馆
南海之帝和北海之帝经常相约到中央之帝混沌那里游玩,混沌总会善待他们,于是这两位客人商量着要报答混沌的恩德,忽然想到:人都有七窍,眼耳口鼻可以闻声色食美味,而混沌却独独没有,不如我们尝试给他凿出七窍?于是他们每天凿出一窍,用了七天时间,凿出七窍之后混沌就死了。这是庄子在《南华真经》“应帝王第七”结尾写下的一个寓言故事。这个极其简短的故事是内篇的七个篇章的完结,也是对开篇“逍遥游第一”的寓言故事的回应: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为了证明这种极其巨大的超乎想象的奇鱼鲲不是杜撰出来的,庄子又引用了齐偕的一段话:鲲变为鹏以后飞往南冥,拍翅膀激起三千里的水浪,一飞冲天九万里,飞走半年后天地波涛才慢慢平息。所以庄子感叹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按照现代考古学对古生物发掘研究的成果看,远古洪荒时期有巨型生物并不稀奇,但是鱼是否会变成鸟,这可就不好说了,同理,没有七窍的中央之帝混沌,也是个令人难以想象其形象的神仙,以莫须有之生物开篇,以莫可名状之神话终篇,在这壮阔的浪漫主义文字下,是庄子对方外之道至臻境界--内圣外王的独特阐述。诚如唐代西华法师成玄英在疏序中所说:
所以逍遥建初者,言达道之士,智德明敏,所造皆适,遇物逍遥,故以逍遥命物。夫无待圣人,照机若镜,既明权实二智,故能大齐于万境,故以齐物次子。既指马天地,混同庶务,心灵凝澹,可以摄卫养生,故意养生主次之。既善恶两忘,境智俱妙,随便任化,可以处涉人间,故以人间世次之。内德圆满,故能支离其德,外以接物,既能随物升降,内外冥契,故以德充符次之。止水流觞,接物无心,忘德忘形,契外会内之极,可以匠成庶品,故以大宗师次之。古之真圣,知天知人,与造化同功,既寂既应,既而驱驭群品,故以应帝王次之。
《南华真经》的内篇中,逍遥,齐物,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七个部分,前有回护,后有返照,各个独立又妙义微邈,十分具体的提出了方外之道的内家心法的修行路径。从宏观世界到微观世界,从以物应形到物我两忘,从人间世俗的挣扎到羚羊挂角的遁化,修心的过程终须直抵师法天道自然的轮回,这就是大宗师的微言大义。
大宗师--“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郭象注)。宗,是正统,师,当做动词讲,虽为学习之意,但却非寻常意义的学习,而是观察、体会和自我升华。在孔子开设学馆之前,华夏先民的学习是仅有贵族才享有的特权,然而在这些世俗文字礼仪学习之外,对自然的学习始终贯穿在所有先民的生命血脉中。观星象,察物候,在变化莫测的气息中辨识其运行规律,并加以汇纳传承,这在庄子看来是应当代代相传的终极追求,即“知天之所为,”而洞悉人世福祸,了悟“知人之所为”的根源,则非真人所不能为。在庄子看来,世间太多人把聪明人误当做圣人,而真圣人却往往因其表面的缺点受到质疑。
在“德充符第五”中,庄子用三位被刖足的贤者的故事,表达其德在内而不在外的观点,这在极其看重“犯罪前科”的春秋时期,不可谓不特立独行。忘形,既指有刑残之人能忘记自己的不完整和遭人厌弃,也指四肢俱全者能超然于烦恼欲求之外,不以好恶伤耗内心,不以学理争辩鸣之于世,从“诚忘”到“无情”,才是真圣贤。徒劳的烦费精力,为有情而自困者,不足以入大宗师之门径。
按庄子的标准,能以浩阔天地为师的,非真人不可--“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这是古时真人特点的白描,概括来讲,就是真人虽然无情,然而并不是孤僻乖张的特意求寡,更不会违逆自然和世间的法则,不会自恃强大,妄论世俗之人的学问之道,任何时候都安详自如,更没有对过去的执念和纠结,处世恰融得当,荣辱皆不挂怀。庄子用层层递进的手法,对真人的起居行止,风貌气质,自利利他与历物为政做了细致的说明:睡觉不做梦,无思无想更无忧虑,混迹人间,食不知味,呼吸轻而缓慢让人难以觉察,不喜生惧死,往来出入不循规蹈矩,不问所得所得皆欢喜,不忘初心,也不探究自己的归宿,这是不以有心捐之于“道”,不以戮力成就于“天”,返璞归真,情志与天地四时相通--“凄然似秋,煖然似春”。
所以如若是圣贤之人起兵打仗,虽然使对方亡国却不失人心,所谓“替天行道”应是如此。而沉溺于收集奇巧之物,过分依赖占卜天象做出决定,用人有亲疏远近,对大的利害关系缺乏权衡能力,都不是君子圣贤的所作所为。“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为了名声行事,失去了自性真我,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等人,就是为不愿受人役使的役使,丢了性命也还是未能得“真”。狐不偕据传是不愿受尧的禅让投河而死,务光也是不愿受商汤让贤自沉卢水,庄子所例举的这些被儒家道统推崇的圣贤,在道家的处世智慧来看,未免境界不足。圣贤之道,到了名声利害这一关,取义而捐躯,也是一种偏执。所以圣贤之道的出路,是归于天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在庄子的时代,圣人之治,是天下文人士子的共同理想,这个理想也支撑了后世三千年的王朝迭代,著述之丰,汗牛充栋。对于圣人之治,到底应该追溯到哪一代的君王,从来没有明确的说法,在《黄帝内经》中,黄帝称之为“上古天真之人”;在儒家典籍中,孔子认为是尧舜及黄帝;而董仲舒以后的儒家道统,普遍推崇的是商汤和周文王,再以后,就是历朝历代的臣子对开国帝王的颂称。总之,圣人就是完美领袖的代名词,以德服人,天下咸归。不同的学术流派,都推崇圣人的仁德,但对治理方式的见解却不尽相同,儒墨主张礼仪法度,道家主张随适自然。应该说道家的治国思想,在某些方面有其优点,比如重视自然规律,要求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不奢靡不浪费,以最少的人力干预、调控国计民生。道家和儒家的治国观念,在先秦时期基本上停留在坐而论道的阶段,而到了西汉以后,则逐渐成为对立的政治势力,至汉武帝即位和淮南王刘安发动叛乱,这场意识形态战争终于爆发。
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徒,是庄子的忠诚追随者,他在《淮南鸿烈》“原道训”中引用了庄子的观点:“故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刘安如若只是止步于自我修炼,凭籍他深厚的学养,或许也能登堂入室,然而到底还是未能剥却庄子所说的“行名失己”,所言所行都违背了自己的治学理念,走上了一条死亡之路。由此可见,庄子在大宗师里的论断是多么富有远见:“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以君王之无比至尊,尚且有后世评说毁谤,死而后已,何况是追求真人境界的平常士子。与其牢牢的抱残守缺,不如放下对善恶是非有分别的执着。道之丧失,如泉水枯竭,鱼暴露在地面上,为生存而互相吐沫,这样痛苦的执着坚守,不如放弃,从此不知有江湖,两相忘怀,无情无忆,而后成化大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南伯子葵见女偊年龄虽老,却鹤发童颜,问其缘故,女偊回答说:我已闻道。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吗?女偊说:不行,你不是这个材料。从前和我学道的人里,梁倚有圣人之才,却没有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却没有圣人之才,我教他,需有所保留,循序渐进,用了很长时间,而令其抛下世俗生死,见独而无古今,然后不生不死不将不迎,无所成无所不成。这里说的圣人之道,和圣人之才,前者是修行之本,后者是修行之末,本末相随,成玄英注疏其义为:“虚心凝淡为道,志用明敏为才。”二者互为补充,缺一不可。庄子用南伯子葵和女偊的谈话,暗示学习的机缘和天赋都是必不可少的要素,而女偊对自己闻道过程的描述,也强调了修行虽然最初从书本而来,却最终是取法天地自然这一玄冥境界的大宗师。
方外之士相交,与世俗之人相交,有什么样的不同呢?庄子用两个故事来做比喻。第一个故事中,四个人,他们的约定是:“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在这个故事中,受到病痛折磨的子舆,喘喘将死的子来,在朋友的问询下,依然能顺遂造化弄人之变,将生死看做寤寐之一瞬,不以己身苦乐憎恶怨愤天地不公。第二个故事,三个人,他们的约定是:“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在这个故事里,子桑户去世,孔子派子贡去协办丧事,见子桑户生前那两位朋友编曲鼓琴,在其尸体旁弹奏欢快的相和歌的曲子,唱道:子桑户啊,子桑户,你已经返本归真,而我们还在人世间啊!子贡问他们:你们这样做符合礼数吗?两人相视而笑的回答他:你所说的礼数,正是我们所厌恶的礼数之意!子贡回去告知孔子,问这是什么人啊,放浪形骸,临尸而歌。孔子回答他:他们是游方之外者,而我是游方之内者啊。“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弔之,丘则陋矣!”
孔子在回答子贡的时候,解释了方外之士和世俗之人的差别。方外之士,把人生之一世,看做造物弄化的一时之变,天地一气,凝聚如疣赘,如同人生在世,溃散也如疣赘之破溃,如同人之死亡,所以死生一体,与万物无异,未知始终。方外之人的世界,彷徨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为之业,以子贡你这样的世俗之礼,当然是不能理解他们的言行了!子贡又继续问孔子:“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回答他:孔丘我,是天之戮民--方内之世界如同桎梏,虽然如此,我与你同在。子贡未必懂得孔子“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的解释,但是庄子知道孔子之所以为圣人,是他既能体悟方外之士的大道,又能于世俗世界和光接物,贵崇俗礼而又造诣方内方外之玄合。换言之,形式上,孔子更重视这世俗世界--无论它是多么的短暂不可流连,而对于庄子来说,这种形式可以忽略不计却也值得尊重。所以庄子在前面列举的两个故事中,重复的提到了方外之士相交的状态--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以不违逆造物之变化,不拘世俗之小节相交,也以不旷方内方外而交,意而子与许由便是如此。许由问意而子:帝尧对你有什么建议?意而子回答,帝尧要我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是方外之士,意而子是方内之士,许由认为意而子被帝尧的仁义是非所羁绊,如同道心被施以黥劓之刑,无法了然大道。意而子却回答他:无庄能忘记她所拥有的绝世美貌,据梁能忘记他有盖世神力,黄帝能忘记他博古知今的才学,这些人不都是在千锤百炼中才得道的吗?你又怎知忘记仁义是非对我来说不是一种磨练呢,也许这正是助我追随先生修行的动力啊!许由听了,叹息道,未尝可知!方内之圣贤,如何跨越藩篱成就方外之道,是造化之变,也是不可为常识所测知的,许由所师,是碎落万物而不义,泽被万世而不仁,长于上古而不老的自然大道,这也是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无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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