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稿 | 朱锫与“自然建筑”:寻找根源 与传统和历史对话
2023-07-11 10:17:48 江静
朱锫个展“自然建筑” 于6月29日在武汉合美术馆开幕,展出了朱锫近年来的五件“自然建筑”代表作品——景德镇御窑博物馆、马家窑遗址博物馆与观景建筑、淄博华侨城艺术中心、景德镇紫晶国际会舍以及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这是朱锫在国内的首个个展,也是合美术馆立馆九年以来所举办的首个建筑家个展。
开幕式现场,©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导览现场,©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〡现场
五件代表作
展览采用倒序的结构,从尚在建设中的马家窑遗址博物馆与观景建筑开始,一直回溯至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每一件作品皆以丰富的建筑模型、大量的创作手稿、影像记录片、文献及出版物等多元方式向观众细致展现了创造过程。
甘肃临洮马家窑遗址博物馆以马家窑文明之初的穴居为原型,博物馆和观景建筑分别嵌入在巴马峪山崖之中,借助一条多维度、连续不断的之字形坡道,迂回穿越博物馆走向遗址,重塑了一条史前人日常生活的经验之路。
©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江西景德镇的御窑博物馆依城市肌理安静地坐落在昌江东侧历代民窑之中,双曲面拱券窑的造型、夹杂着带有“窑汗”的老窑砖材质、通透空间中的对流调温以及虚实相间的自然采光……点滴细节中无不隐藏着对这里自然与历史的体察。这也是一座有着对光与流线精心设计的当代博物馆。
©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淄博城东的华侨城艺术中心以石砌筑的合院形式,又以檐下不同进深的灰空间模糊了建筑与中心内院的边界,打破了传统合院建筑对称、均质、秩序的属性, 把这一古老书院的原型重新阐释为具有神圣感的当代公共空间。
©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景德镇的紫晶国际会舍采用了聚落的概念,将所有功能居于一体的超尺度“会议中心”建筑,转化为功能分散的单元式聚落“会舍”建筑,从而使其被消解在群山之中。整组建筑伴随山势的走向水平展开,宛若江西古村落一般。
©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背靠苍山,面向洱海,以出产于本地的木与石材质,构筑出一个开放、外向、如大地景观般遮阳避雨的庇护之所。一巢一穴的形态彼此虚实相涵、通过穿越与编织,塑造出建筑、自然与表演内容相融合的艺术空间。
©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它们坐落于迥然相异的自然环境、各自承载独特悠久的文化历史,却以各具特色的结构、材料、建筑形式以及空间形态,以“欢庆”和“谦逊”的态度嵌入大地,共同诠释了“自然建筑”理论的无限丰富和创造潜能,以表达朱锫在天地之间追逐“诗意栖居”的努力。
〢思想
自然建筑
作为中国当代实验建筑的代表性人物,“实验性”和“文化视角”一直是朱锫在创作中最为着力探索的方向,也是他所坚信的建筑生命力的源泉。在过往十多年的实践与思考中,中国传统自然哲学给予了朱锫极大启发,对自然山水和人类建造文化的感悟也在不断深化与凝炼,促成了“自然建筑”思想的臻于成熟,成为了朱锫一直秉持的建筑哲学。
“自然建筑”既不是讲景观建筑,也不是讲绿色建筑,而是在探究建筑背后的自然建构法则。
“根源性”与“创造性”是“自然建筑”从理论到实践的双重路径。
“自然建筑”还提出了审视建筑的五个维度,分别是:1.坐相、2. 结构与形式、3. 海绵建筑、4. 穴与巢、5. 不完整的完整性。
本次展览由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与艺术史学者、评论家、中央美术学院客座教授王明贤任策展人,合美术馆执行馆长鲁虹任学术主持。在王明贤看来,“自然建筑”理论的提出,是世界当代建筑的一次难得实验,更是对世界建筑理论的一个重要补充。
开幕式当天上午还举办了“自然建筑”论坛,国内多位知名学者、建筑家、评论家、艺术家齐聚一堂,就“自然建筑”相关论题畅抒见解,在交流过程中使“自然建筑”思想得到了更为充分的探讨。
论坛现场,©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在活动结束后,雅昌艺术网邀请建筑家朱锫就本次展览和论坛展开对话,以此深入探讨本次展览背后的逻辑和“自然建筑”这一建筑理念的由来与发展轨迹。
建筑家朱锫,©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〣对话
当代建筑与当代艺术的共通性
雅昌艺术网:这是您在国内的首个个展。作为一个带有阶段梳理性质的展览,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阶段办展?这个展览对于您的建筑生涯中意味着什么?
朱锫:从2017年柏林Aedes的“会心处不在远”到2023年“自然建筑”个展间隔5年,这个时间段里所有的项目都经历了创作和建造过程。项目建成之后,通过这个展览反思和归纳这些项目创作背后的思想。很显然,这个展览对自己来说有特殊的意义,希望面对气候变化、地域文化断裂这两个人类所面临的巨大挑战,“自然建筑”思想能给当代建筑带来某些建构性的思考和贡献。
雅昌艺术网:将建筑作品变成展览上的展品,在策划和筹备时做了哪些特别设计?
朱锫:艺术展和建筑展览非常不同,艺术展中所呈现的作品是艺术家的终极作品。建筑展则不同,展品是媒介,就像建筑家的创作过程,借助媒介来想象和表达自己的创作想法。这次展览的想法不是试图表达每一个作品的具体内容。相反,是希望能把创作过程借助自己习惯的工作方式展示出来,像草图、不同尺度的模型、具有时间因素的影像。一方面这是自己平日工作中很重要的三种媒介,另外一方面这三个媒介也恰恰抓住了建筑艺术自身特殊的属性,揭示了建筑家的创作是借助媒介,经过自己的判断和想象来实现最终的建造。所以这个展览试图揭示建筑艺术、建筑创作的特殊性,揭示与其他艺术的不同。
©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雅昌艺术网:您在业界早已享有盛名,但是更多人知道您是通过御窑博物馆。展览将杨丽萍项目作为展览的最后一个节点,您在论坛中提到了参加第12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对您启发很大。请您描述一下从“威尼斯双年展项目---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御窑博物馆”的发展脉络。
朱锫:2008年到2010年这段时间,自己有意地停止了具体的建筑实践,开始在国外执教,反思在这之前实践的创作过程。参加第12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是第一次试图表达和修正过去的创作思考,开始挖掘根源。威尼斯双年展装置作品《意园》是源于唐代诗人李峤《风》这首诗: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借助一种诗意化的,抽象的语言再现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精神,试图挖掘根源,让作品扎根。
从威尼斯双年展的装置到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是一个跨越,把建筑与大理特定的气候、人文、历史、人的生存智慧充分地结合在一起,借助建筑语言、事件、活动等等,赋予了这个建筑很特殊的根源性,比如它的开放式、阴阳的构想、场所的营造,拓展了剧场的基本概念等。
从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再到御窑博物馆,是进一步的跨越。这个跨越是希望能把建筑更深地根植于文化与特定的自然、气候、环境。御窑博物馆紧紧抓住了瓷、人、窑同源,回答了瓷器到底从哪来这个追问。它的建筑形式指向极其明确,源于传统的柴窑,拱形建筑形式的原型。它充分思考运用了当地人的生存智慧,比如里弄所形成的风的隧道、民居中的垂直院落所塑造的烟囱效应,这些都反映在御窑博物馆的创作构思之中。从建筑的结构、材料、空间,都试图捕捉建筑与人、瓷、窑间的血缘关系,深刻地让作品更动人,更有艺术表现力。
从“威尼斯双年展装置到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再到御窑博物馆”的发展脉络,清晰地反映出“根源”和“创造”这两条路径。御窑博物馆充分体现了“自然建筑”的双重路径和五个维度。御窑博物馆是在与传统和历史的对话中成就自己。根源性不仅仅试图挖掘过去事物的过去性,更是从中感悟过去事物的现代性。御窑博物馆创作在这一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最终成就了这个作品,它试图在具有很强创造性的同时借助历史根源的力量,从而撬动当代建筑创作思想体系。
©朱锫建筑 摄影:王俊棋
雅昌艺术网:您如何评价杨丽萍表演艺术中心项目之前的阶段?
朱锫:我觉得评价还是交给历史、时间。但是我从中有两个感悟。
第一个感悟是如果建筑作品不能根植于特定的文化土壤就会被全球化的单一文明所吞噬。回望过去几十年,不仅在中国,可以看到全球化对城市地域文化带来的摧残,司空见惯的表现就是把热带雨林里的建筑建到寒冷的地域,反之亦然。建筑没有根,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理由,这是在这2010年以前,特别是2008年的那一段时间,自己所得出的特别重要的一个感悟,希望自己的建筑可以根植于特定的地域文化土壤,寻求某种根源。
第二个感悟是要借助传统和历史的力量去成就今天的建筑作品。就像英国诗人和批评家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谈到如何评价一个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好坏的时候说到,“没有诗人或者任何艺术形式的艺术家可以独自具有他的全部意义,他的重要性,对他进行鉴赏,对他和以往诗人及艺术家之间关系的鉴赏”。我认识到,建筑艺术跟其他种类的艺术不太一样,它需要扎根,需要根植于某种特定的文化和地域,才能真正成就当代建筑的意义和它的创造性。
雅昌艺术网:“自然建筑”提出了五个维度,这五个维度由何而来?之间有何关联?
朱锫:自然建筑的五个维度,实际上是进一步诠释根源性与创造性之间的关系,集中反映了如何用东方传统自然哲学的观念去建构当代的建筑思想或创作理论。
举个例子来说,坐相是与中国的自然科学、哲学,甚至与风水有关系。“坐相”不仅是建筑的朝向,而是建筑和自然环境、地质、地形之间的血缘关系。坐北朝南、背山面阔、腹阴抱阳都是建筑坐相的基本考量。无论是相域建城,还是择地筑房,“坐相”永远是人类建造活动的首要决断,它揭示出建筑和阳光、风向、地势、视阈之间的智慧关系。
结构与形式,不管是西方的砖石砌筑还是中国的木构建筑体系,几千年来的共性就是结构形式一定是建筑形式本身经过艺术化,或者诗意化的这样的一种转化。
海绵建筑是一种很典型的中国人观点,更强调对事物、对事件、对功能、对人、对自然阳光空气的包容性,不仅仅是塑造不同的空间,而是希望虚实相涵、内外相生,塑造建筑,塑造一种诗意栖居的理想。
©朱锫建筑 摄影:谷元振
“巢与穴”是阴阳,是东方人理解自然、理解环境的一个很重要的观念。“穴”“巢”是人类原始居住形态的两个原型,它揭示出人类建造文明的生态智慧。前巢后穴两相结合,一方面可以使建筑内部产生自然微气候的互换,以适应外界气候的变化;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人的心理、生理层面和自然界四季、昼夜变化之间的关系。
不完整的完整性,特别是在中国艺术传统绘画,包括整体建筑的认识,集中反映了借助自身的不完整性,从而寻求与环境,与建筑的内容,与阳光、空气、风等,最终实现一种完整。世界上的事物都不是孤立个体,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与彼此产生关系,相互定义着对方的属性。正是这种强烈的依赖性,决定了任何一个个体都无法完成自身的完整,也正是这种缺失性的不完整,才在更大的体系里、更广阔的背景中构成了更深层次的完整性。建筑只有因其外部形态的不完整才可以和周边的环境相互编织、弥合成整体;只有因其内部空间的不完整,才可以和光、风、人以及人的活动充分融合在一起、使建筑愈加丰满、充满活力;也只有因为功能和内容的不完整,才为后人如何享用这个建筑创造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赋予建筑生命,从而创造永恒。
所以,这五个维度之间的共性,共同塑造的是对建筑艺术认知的一个框架。在这个框架基础之上,它提供了一种价值观和观察世界的特殊角度,彼此之间相互支持。
©朱锫建筑 摄影:谷元振
雅昌艺术网:您觉得,“自然建筑” 这个概念还能从哪些方面进行完善和补充?
朱锫:很显然“自然建筑” 是动态的,结合特定的地域文化、特定的时代,“自然建筑”会提出更进一步的,更有针对性的,建构性的思考。
雅昌艺术网:论坛中提到了当代建筑在艺术性和功能性发生冲突。在您看来,该如何平衡?
朱锫:认为建筑的艺术性和功能性会发生冲突,这本身就是错误地理解了建筑艺术的自然属性。建筑与其他门类的艺术不太一样,它更强调在特定的自然环境里为人而建。建筑要解决使用,要解决遮风避雨,要解决在重力环境下如何建造的安全,这是它诞生的动因,建筑艺术本身就与使用充分地融合在一起。
因此,纵观中外历史上伟大的建筑,它们除了追求基本的功能和使用之外,都赋予建筑一种更加诗意化栖居的理想,我认为这是建筑终极的追求,在天地之间追求一种安居,追求幸福的、欣赏的建筑环境,是建筑艺术本身的一种表现。
雅昌艺术网:当下人工智能成为各行各业关注的热点。在您看来,AI技术对于建筑的挑战和机会有哪些?
朱锫:很显然,如果我们认为建筑是工程、是技术、是标准化产品,那它一定会被AI技术所取代。但建筑是艺术,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它就是在特定的自然山水,重力环境下为人而建造的。如果我们的山、水、重力没有发变化,人没有变异,五感还在,所以AI无法取代建筑艺术本身。从机会的角度来讲,刚才谈到了建筑标准化的工程技术类的一定会被AI技术所取代,那留下来的就是建筑艺术。因为只要是艺术,它就是为了创造一种前人没有经历过的新的经验,这恰恰是人类所能完成的,而不是AI技术所具有的属性。
©朱锫建筑 摄影:谷元振
雅昌艺术网:如何看待当代建筑和当代艺术的关系?
朱锫:无论是当代建筑还是当代艺术,他们的共性是需要寻找根源,通过与传统和历史的对话塑造自己。很多当代艺术家比如像蔡国强、徐冰等,他们的作品都是从中国历史传统的源泉中获得力量,在与传统的对话中来塑造自己的当代性。也包括国外的艺术家,像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安塞尔姆·基弗(Anselm Kiefer)等是从传统日常、自然现象中获得灵感,揭示出艺术强大的生命力。
雅昌艺术网:在强调将传统进行当代转换的当下,您认为,当代建筑还能从中国传统建筑中获得哪些启示?请谈谈您对于传统的理解。
朱锫:当我们回望传统,我们不仅仅是要挖掘传统它所呈现的过去性,更重要的是要领悟传统中的现在性。这个也正如海德格尔的观点:“历史是“现在”无法逃避的起点,它不只是过去的时代,它的内涵也仍然暗藏在今日的世界中“。晚年的柯布有一句深刻的感悟是“建筑家的创造力不源于别处,只源于过往时代的教益”。因此,我认为如果建筑作品不具有历史意识的“根源性”,就等于在浩瀚的宇宙空间中没有支点,无法撬动既有的建筑思想体系,也就无从“创造性”可言,无法贡献当代建筑的发展。
“自然建筑”的五点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中国传统建筑的启示。
中国人讲“坐相”,如果把建筑处在一个中国人理解的好的风水的坐相条件下,坐北朝南,背山面阔,腹阴抱阳,这些观念先天的决定了建筑在当代这种生态的角度上是非常具有前瞻性的。举个例子,如果我们不用技术,通过坐相,它就决定了建筑是否节能,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生态的观念。
像中国的木构建筑,结构本身是非常具有表现力的,从来都是作为建筑形式本身。纵观人类文明中所诞生的伟大建筑都有一个共性,即结构的诗意表达即为建筑形式本身,这也成就了建筑学中建构意义的所在。
海绵建筑,实际上中国人强调的建筑是容纳活动、容纳事件、容纳使用、容纳风、空气、阳光等等,不简简单单的是纪念碑似的内外分明的,而恰恰是像海绵一样,是虚实相涵,内外相生,边界模糊,这样才能够与环境相互咬合,去容纳阳光、风、和人的活动,以及各种事件的发生。
“巢与穴”,中国有很多这样的建筑,比如山西的悬空寺,前巢后穴自身就决定了它是原生态的。在气候变化的当下,如果我们能有巢穴的认知,那建筑一定会很智慧,很聪明,很节能。
不完整的完整性更是如此,它实际上是中国艺术精神中很重要的一点,希望借助自身的不完整性去与环境寻求完整,借助自己的不完整性,与后人,不同时代的人共同完成自己的作品,共同诠释,赋予这个建筑于时代和永恒,这是我理解的中国传统建筑给我们的启示。
雅昌艺术网:谢谢!
(责任编辑:江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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