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锦添|跃然时间之上,重建东方视野中的世界观
2023-10-09 00:00:00 未知
2001年,叶锦添凭借《卧虎藏龙》斩获奥斯卡最佳美术指导。在那之后,他提出“新东方主义”。“新”,有重建的意思,意在颠覆世界对于东方的认知,同时意味着洗牌重来和建立全新的规则。《夜宴》《赤壁》《红楼梦》……这二十年,叶锦添通过在多部影视剧中不断探索、实践中国古典美学的现代阐释,持续深化、丰富“新东方主义”的内涵。
2023年7月,由其担任美术指导及造型指导的电影《封神第一部》上映,这也是他首次尝试用中华文化的方法和语言表达来打造神话题材的电影。伴随《封神第一部》上映的时间被延长至10月19日,越来越多的观众开始关注并加入到对电影美术及造型细节的讨论:龙德殿王庭的设计、镇国巨兽饕餮的形态、商王殷寿的冠冕、姜王后的七层工艺云肩、四大伯侯各自对应的图腾……《封神三部曲》的美学体系正徐徐铺陈开来。
TARGET对话叶锦添,由电影开始,我们谈到了更广阔的艺术及其创作背后深层的逻辑与世界观。希望借由此次讨论,揭开“新东方主义”美学这样一种渗透东方文明又海纳百川之后的特殊的、抽象的美的本质。
殷寿妲己人物关系海报
重叠世界虚实相生
叶锦添是在做歌剧《红楼梦》做到一半时,接到了乌尔善导演的电话,邀请他加入正在筹备的《封神三部曲》。作为中国电影界最负盛名的美术及造型指导,叶锦添有过诸多将中国古典美学做现代阐释的经典输出,但是神话题材电影却是他未曾触及的。对于神话,他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上古的神话中,包含着我们的文化基因和文化密码,他希望借助《封神三部曲》的演绎,呈现个性化的解读。在他看来,中国的神不是自带光环,往往是由杰出的领袖擢升为神。神代表了人最正的道德观,所以他们的形象也都和人很像。神的岗位设定,也往往围绕着人的生活与劳动,似乎仍是人类社会的翻版。神界与人间彼此映射,如同镜像一般。
祭天台场景海报
西岐麦田场景海报
2019年,叶锦添曾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叶锦添:全观》艺术大展,他将“全观”的英文译为“Mirror”,正有镜像之意。他说:“现在的人都讲‘平行宇宙’,但是中国很早以前就有‘重叠世界’了,比如庄子的《齐物论》。神界与人界是重叠的,人与神可以沟通,这样就有了神话故事。”他为电影《封神三部曲》制造了一个虚实相生、神界与人间相互映射的幻梦空间。以昆仑山为例,这里既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又是现实世界的一面镜子。神可以通过某种通道、方法跳入现实世界,也会为了拯救苍生而废掉修为。昆仑山被设定成气的流动体,是一个存在的虚景,现实的世界则是实景。昆仑山给人的感觉很轻,但它也不是永久单一的正能量体,在《封神第二部》和《封神第三部》中,它将会有高低,有时运,也会被干扰和影响。
昆仑仙境场景海报
金鳌岛场景海报
叶锦添认为,很多东西的根源是同时间存在的,有一,就会有万。他说:“我总是喜欢讲镜像。这里看到一个世界,那里必定会有另外一个世界相对应,这是一种玄虚的平衡。一个树林里有100棵树,如果拿走一棵树,整个树林都会因而遗缺。为了平衡,我们需要补种一棵,但如果单纯去树林里取,而没有处理其中的遗缺,树的存在就失了平衡。在中国的哲学里,一棵树就是一个树林的影子。中国画亦如此,一笔起万笔,一山万重山。在东方的理解里,那是空间的玄奥。如果能拍出这种空间的感觉,就能体现出中国神话的精神。”
万物同源形相似理相通
“借代”本是写作中一种常用的修辞手法,它通过替代某个词语或者事物,来造成一种意义的转移或者暗示。叶锦添将其应用在戏剧中,极大地放大了观众感知人物心理的知觉和想象。在电影《卧虎藏龙》中,他以一个又一个孤立又联结的背景色彩,勾勒出理想的江湖世界:北京古城(灰色)——新疆(红黄色)——竹林(绿色)——古窑(黑色)。在电影《封神三部曲》中,他亦于建筑、服饰、造型等处下足功夫。龙德殿王庭被设计得非常庞大,但是密度又很高,里面的雕刻异常“猛”,它们是商王的精神呼应;饕餮是真正的王家兽,是象征性的图腾,它张狂、狰狞,代表商王的野心;四大伯侯也都有自己的图腾,凤鸟纹、蟠螭纹、象纹、虎纹……
《封神第一部》商王殷寿(费翔饰)登基大典造型
《封神第一部》殷寿(费翔饰)在龙德殿
在叶锦添看来,“借代”是我们东方文化中非常强的部分。可能在西方人看来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我们却可以通过表演、诗词、视觉的呈现等多种方法,让它们变成好似同一个东西。“所以中国人才会讲:你面对的是一座山、一条河、一本书,还是一杯咖啡,其实本质上是没有分别的。关键在于道。中国人喜欢喝茶,喝的是什么?其实是用喝茶来消化一切我们所见和所悟的东西,而不是说要把喝茶变成一门科学。”
《封神第一部》妲己(娜然饰)婀娜魅惑
无论是上古的东方神话,还是前沿的量子物理学,无论是古希腊的金属挂饰,还是雪纺纱的中式长袍,在他这里没有任何界限。他总能游刃有余地将任何时代的各种事物融合、贯通,却不给人一点突兀的感觉。所谓超越文字用文字,超越设计做设计。他说:“东方讲的是关系,人和人的关系,事情跟事情的关系。当然还有两者之间的过渡,当两者都不是的时候,中间地带就变得充满无限可能,对创作者来说也就意味着空间。”其实早在做《大明宫词》的时候,叶锦添便明确了这一点:“不可以一板一眼地按照资料来做。如果只是把资料变成考古学,就脱离了创作本身的意义。”他的创作是感觉的艺术,他更倾向于从人的角度来思考、感受,用自己对传统的潜意识的记忆,用那些很细微的感觉,对色彩、节奏等方面的理解,慢慢去渗入他所谓的东方。
《封神第一部》美术指导及造型指导叶锦添与导演乌尔善在拍摄现场
《封神第一部》拍摄现场,叶锦添为姬发(于适饰)整理服饰造型
穿透时间的“精神DNA”
“刨根问底,直达事物的本质”,是叶锦添创作的核心理念。作为艺术家,他看重的是艺术与精神交流的关系。无论是李慕白的长衫,还是当代装置中的古典元素,所要传达的都是一种精神能量,形只是一个外在的轮廓,更重要的是“精神DNA”。他说:“‘精神DNA’是所有现象的原因,也是所有事情的动机。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事物,背后都有一个动力,循着特定的路径,就会找到它的源头。”叶锦添认为,创作并无所谓的方向,但是却有原神存在。为了拍摄电影《封神三部曲》,他与整个美术团队、造型团队,随导演大量走访考察了山西、陕西、河南的相关博物馆,及玉皇庙、永乐宫等历史遗迹。最终,以元末明初水陆画作依据,融合商周青铜器元素和宋人山水的风格,构建了《封神三部曲》特有的美学体系。
《封神第一部》质子姬发(于适饰)
《封神第一部》龙德殿木雕
他很少谈及“跨界”,因为“万物同源,本无界”。他的创作不仅是将不同时期的美学元素交织、融合,更突破领域,在电影美术指导、造型指导,舞台剧导演、摄影师、当代艺术家等各种身份间切换得游刃有余,而他将这一切都归根于“精神DNA”。
雷震子战斗场景海报
雷震子振翅场景海报
叶锦添非常喜欢摄影,做美术指导前,他曾是一名摄影师。即便后来改行,也经常能看到他在剧组相机不离手。他说:“摄影与我有个好奇怪的关系。每当我拿相机的时候,就会看到东西,就像是狩猎、钓鱼的人,不知为何,总会知道几时有鱼,几时没有鱼。当然有时候我也会失手,但是没有关系,失手的话,照片就不选那张了。但有时候,就会钓到一些很奇怪的东西,绝对不是表面上你一去钓就有的那些。”他惊喜于常常拍到某个人自己本身也没有看到过的样子,那是两个人在碰面、拍摄时突然间闪现的“灵光”。“我可以诱导它出现,拍下来时你就会发现,这是完全不在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东西,也就是我现在一直在感受的艺术性,就很有趣。”大多数人通过摄影记录时间;有人通过摄影表达时间,如杉本博司;叶锦添通过摄影穿透时间。他去过世界上各种各样不同的地方,遇到过很多不同的事件、不同的人,不同的景,当他把这些在不同时间拍摄的不同事物的照片,并置在眼前去观看的时候,忽然发觉“时间消失了”。他说:“我看照片看什么呢?看穿透时间的内容。照片不只是记录当时真实发生的物理情况,而是有一些潜意识的成分。整个世界其实是在一个潜意识的流动中发展,只是我们看到实物而已。”新东方主义有一种时间观念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就要当下。“上一秒钟的东西你都不记得,眼睛只要看着前面,你就会以充沛的能量去应付这一秒钟,这一秒钟就是无限。”
饕餮追袭场景海报
饕餮坠崖场景海报
TARGET目标x叶锦添
关于《封神第一部》,可否为我们总结一下:这一次经历从哪些方面给您带来了珍贵的经验?从“新东方主义”美学方面来讲,又有了哪些推进?
与乌尔善导演的合作,开始沟通时我们会比较发散,天马行空,最后达成一致,做了取舍。导演有他的考量,比如传播、观众的接受度等,他想讲父子关系,然后用神话去烘托,所以最终大家看到的电影会比较像一个人文故事。我用了“超现实主义”来帮他,你会看到电影中的场景都很有魔性,龙德殿建筑有一种魔性,让人感觉好多事情在里面发生。妖气应该比较破败,我就用相反的方法。龙德殿里面都是真的木雕,做得非常细致,让你感觉到历史研究中的建筑、器物的造型,物质的细节、韵律、品位等。好像你看到的那个东西是虚的,但它又极为真实,就这样用大虚和大实将整个戏推到高点。再看鹿台,鹿台它就有点开始动摇和离经叛道。里面的所有雕塑都变成扭曲的,颜色也比较诡异,可是又和龙德殿一样精细,这会承托起“你相信它是真的”,但其实里面的内容已经改了,你已经去往另外一个世界了,慢慢进入了那个妖气的世界。
叶锦添在《封神第一部》拍摄现场龙德殿
《封神第一部》商王殷寿(费翔饰)、其子殷郊(陈牧驰饰)跪请替父自焚献祭,姜王后(袁泉饰)神色凝重
实的东西可以通过技艺达到,虚的部分对您来说是否更难也思考得更多?
把一个实景摆得很虚,把一个人做得很虚,这里面有很多种办法。我平时也做舞台设计,一个房间就一把椅子,但它可以代表很多椅子。我用“借代”用得还蛮成熟的,以前的电影也一直在用,比如《卧虎藏龙》,使用大量的黑色和白色来突出武器和人物的轮廓,就是我讲的,用我的方法、用语言把你推到故事的内在的世界里,但你看到的所有东西其实都是真的。
您讲的“借代”是非常有趣的,这似乎是东方文化中非常强的部分?
是的,东西方的世界是很不一样的。西方的世界是物理性的,空间通常会有一个范围,像盒子一样,盒子有多大,就可以装多少东西。东方的世界,无论它是一个印章、建筑,还是庭院,其实都是一样的大小,就看你放多少意念下去。所以你看中国的山水画,那么小一张纸,却可以把整座山吸进去,然后你还可以跟着画一起游,看到自己心里面的山。东方其实是在讲物质的内部,或者物质以上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纯粹的物质的世界。
元始天尊(陈坤饰)
中国人很善于巧妙地把物理空间拓宽到心理空间,以及更广阔的精神世界。
这很有趣。量子力学出来后,我比较有把握去跟外国人聊那么深的东西。比如一个椅子在你面前出现,是你看到它的时候它存在,还是不管你看不看到它,它本身就存在?我们有60个人坐在这房间里,是不是有60个人在,就有60个空间,而不是60个人在一个空间?东方讲求的是无限量的曼陀罗的关系,这其中又包括一个关于品德的东西,是“让”。“让”的意思是什么呢?世界上如果只有一把椅子,在西方会说:谁厉害就坐那把椅子,每个人都有自由争取,但最后只有一个人坐上去。这里面就会有一个问题,所有无法坐到那把椅子的人便成为一种负面,好像是不圆满的。但如果那把椅子在中国呢?中国有一种自由叫作“让”,说的是我有自由去让出这把椅子。当所有人都“让”,特别是没有人去坐那把椅子的时候,就表现得更明显。因为“让”而使得这把椅子变成是属于所有人的椅子。这是我认为东西方一个根本性的差别,不是说谁好谁坏,而是在本质上、深层次就很不一样。
纣王殷寿(费翔饰)
西伯侯姬昌(李雪健饰)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是否您的创作也进入到一个更加打开的状态?
我其实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我的理念是:我所有知道的东西其实一早就有,可能在我体内就有,不需要往外求。往外求其实是让我提醒自己“我有什么东西”。所以我永远都觉得自己足够。自由是什么意思?就是“你有没有很安心自己的状况”。比如说我要跳一段舞,有没有信心跳出来?每个动作是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我怎么还有时间去感觉周围的空间?感觉我身体的状况?感觉人家看我的角度?一个舞蹈跟这些全都有关。因为你处于一种“全观”的状态,所有的空间都与你有关,所有人在现场观看舞蹈时的意识,你都能够感觉得到,所以就变成说,你整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是根据所有这些东西整合做出来的。我觉得这是中国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封神第一部》妲己(娜然饰)
您认为“新东方主义”美学在当下传播和推广的有益和不利因素是什么?我们要如何去诠释、传播,让更多人对此感兴趣和思考更多?
分两部分,有形的语言和无形的语言。有形的语言是指我们要通过访问、讲课、写书、表演上的解释……让别人去了解这是什么,它的源头是什么。还有一种是无形的语言,比如我的作品。所有的语言其实都是为了形容那个不能说的东西,你现在写的文字,也都是想讲那个讲不出来的东西。因为当它落到语言、文字的时候,就有文化、沟通的限制,好像就达不到全面贯通的状态。真正的交流的丰富性,不见得一定是用语言的,它是还原到语言之前的。比如说我爱你、我很喜欢你,所以我说“我爱你”。但是在我说这句话之前,其实是有一个更强烈的感觉的,它是无形的,没有办法定义,但却是最真实的。“我爱你”这三个字不过是它的一个抽象的代名词。但现在的问题是,“我爱你”这句话掩盖了我在讲这句话之前的那些对于感情的、各种很复杂的东西。
姜王后(袁泉饰)的副本
大多数时候提到您,都是说您的作品或者观点。我们对您的生活知之甚少,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下您通常情况下的生活?
如果讲到生活,我也享受,吃得很好,好玩的要去玩,有很多不错的朋友,他们也非常有趣,也很喜欢我,所以算是处在一个蛮好的状态,其实是有一点游刃有余。我没有想要一些不得了的东西,也不会勾心斗角,或是跟人家结仇。我想,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就是提供一个标本、一个标准。我一直在破坏某种非常死板的对创作者的约束。你看我的每一个作品都会有这样的点,我要破坏某一种既定的东西,增加它的可能性,让其他人可以做更多的东西,尤其是年轻人,我希望他们看到我的东西,会觉得:“咦,还蛮有趣!还有人做不一样的东西。”他们自己也会更加有动力。
战士凯旋场景海报
电影之外,您对舞台剧、当代艺术等也投入了非常多的时间与热情,为什么?
我做那么多种东西,其实是因为不想掉到每一种东西的限制里。一种东西做习惯了,外界就会约定俗成地把它弄成一种规范,你真正想的就表达不出来,就变成一直压抑、改变、妥协,调整自己,最后就没办法去跟原来的自我沟通,也不会有进步,因为你根本没办法去找寻答案,没办法找到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也无法认证表达的东西对不对。
另外现在的电影都很商业化,想做一部艺术电影非常难。所有的东西都数据化,模式化,申请投资,要有一个非常详细的管理方法,这种管理方法很多是关于市场调查的。有些资本还可能通过控制市场数据的方式来制造假象,这些都是不利于创作的;舞台剧会好一点,但资源太少了,影响力太小,待遇也相差得太远了。像我拍舞台剧也找了一些演员来,他们不跟我计较酬金,就一直陪着我排练。还有一些演员,他们不是不喜欢这个戏,但是因为酬劳低,他们就要计算时间,是不是去演别的收入更高?团队会怎么想?舞台剧跟电影还是有很大分别的;当代艺术又是另外一个系统。我的做法是:做我相信的当代艺术,不管它接不接受我。当代艺术本身有意义,但是在环境里面,它的意义也不容易实现,有更多的假象在里面。所以还是要让自己的心够大、够厚、够包容,你的精力没有被耗损的话,无论遇到什么都拿出那个高度,一定还是会影响力很大。
质子烈火战马海报
您认为名气是否会阻碍艺术创新?如何保持自己的艺术始终处于生长状态?
艺术家有一种说法叫“移神”。当我在雕刻的时候,因为要全部投入,完成作品之后,我的精神就有一部分已经给了那个雕塑。那我自己这里就会空出一个好大的空间,要增加新的能量去补那个缺。艺术家的进步是这样来的,每次都要掏心掏肺,他掏心掏肺之后,整个人疏通,再经过恢复,就又变成一个新的东西,这个东西让他成长。但的确,很多人一碰到成功就放弃了这个东西,因为成名就意味着你做的东西是可以在市场上行得通的,资本不希望你变化,它要带你回到安全地带,不断重复,这样你也会越来越有名,而这跟创作是相反的。
转自;目标TARGET
(责任编辑:王丹)
注:本站上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不代表雅昌艺术网的立场,也不代表雅昌艺术网的价值判断。
全部评论 (0)